第130章 俺是耕田勒(2 / 2)

“若不是早早布了伏,有心算无心,这回怕是得折上几人”

此话一出,屋中便静了

油灯跳了跳,火苗晃得不稳,光影投在窗纸上,明灭不定,仿佛连墙上的影子都屏了气

这等动静,已说明对方动了真意,怕是嗅出了这片山林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姜义独坐在廊下,手里拄着那根打磨得锃亮的老棍,半晌没言语

风从院中老树间穿过,带着松叶簌簌的声响,一点点往人心里钻

又是几日过去

天色沉得厉害,像整片天幕被湿帛浸透,低垂着,灰蒙蒙压下来,似乎伸手一拧,便能滴出水来

风头也转了,吹在人脸上,不寒,却叫人鼻翼发紧

村东头的山口,照例静得慌

几名扮作砍柴的弟兄,散散倚着树歇脚,姿态懒洋洋,眼角却留着光

有人拨弄烟袋,有人削着干柴,刀锋细细剥着树皮,动作慢条斯理

可每一片被风翻动的叶,每一枝突然振翅的鸟,都不曾逃过他们眼底的涟漪

忽然,最外圈暗哨处传来一声杜鹃啼唤,时辰掐得极准

只叫了一声,便戛然止住,如刀锋落下,干净得没留半点回音

林中风也跟着停了一拍,枝叶微晃,如有人屏了息

几名扮作樵夫的汉子对视一眼,仍不慌不忙地起身,姿势松散,手掌却不动声色地落在腰间柴刀上

山道那头,林影轻轻一抖,紧跟着几声枝叶掠动的细响,从密荫深处传出

不多时,几道人影缓缓现身,步子不快,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

领头的竟是个青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貂裘,色泽温润,剪裁得体,贵气藏而不露

腰间挂着柄弯刀,金镶玉嵌,鞘上光可鉴人,竟无半点尘灰,仿佛方才不是从林中穿出

其后数人,形貌各异,或高或瘦,却俱是肩沉肘收、步履轻稳,太阳穴微鼓,眼神藏锋不露,脚下更无虚浮之气

不是市井卖命的走卒,而是趟过血水、杀过人的手

这一行人倒也不忙,步子松松垮垮地往前挪,像是沿着自家后园的石径散心

林中伏哨无人应声,他们却仿佛压根没将那点杀气放在眼里

“有客到”

领头那位貂裘公子忽然开口,声音温润含笑,腔调却极自持,汉话说得字正腔圆:

“几位兄弟,不迎一迎么?”

话中带笑,语气却轻飘飘的,像主人打量入了席的客

话音未落,林侧骤然一动

只听“轰”地一声,一人破枝带响地跃了出来,影子重重落地,激起地上一片尘浪

来人正是那壮如犍牛的大牛

他脚一踏实地,泥尘炸开,整个人已如猛虎扑崖,双肩一沉,背后大斧应声而起,横空怒斩!

厚背锋刃卷着腥风厉响,劈将下来,像劈一棵站错了地方的老树,连山风都给带歪了几分

这一斧,是大牛憋了气、发了狠、攥满全身膂力劈出来的狠招

便是山石挡路,也得给它劈出几道裂纹来

可那貂裘青年只是抬了抬眼皮,唇角的笑意连半分都没走神,连刀都懒得动

脚下微一晃,像秋叶掠风,衣袂轻飘,便这么堪堪避了过去,连袖口都未曾被风劲拂皱

紧跟着,他随手一弹,指尖轻点斧背,姿态淡然得像在酒席上抹去杯沿浮沫

“叮!”

一声脆响清清冷冷

大牛只觉一股蛮力顺着斧柄倒卷而来,虎口一震,骨节发麻,眼前发黑

那斧“嗖”地飞了出去,直钉在数丈外一株老树上,斧身还在嗡嗡作响,像夜里虫吟,叫人心头发毛

他自己则被震得连退数步,脚下一滑,几乎仰倒在地

脸涨得紫红,胸口如拉风箱,一起一伏,半天缓不过气来

那几名帮众见势不妙,正要围攻扑上

那贵公子身后几人却已如幽影般掠出,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

只听得几声沉闷响动,像竹节断、布匹绞,又像骨头错位的微响,直叫人牙根发酸

转眼间,那几个汉子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一个个面色发红,口中呻唤,却连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这场交手,快得有些不讲理,叫人心头止不住发寒

那年轻人却慢悠悠地收了脚步,衣襟一理,动作娴雅,像是方才不过踢落了几粒沾在靴上的尘土

他信步走到大牛跟前,垂眼打量了一番,神色里带着些许审度

“筋骨倒还过得去,”他嘴角一弯,语气轻飘,“可惜啊,蛮力终究成不了气候”

说罢,抬头望向远处山道

风过林稍,枝叶簌簌,眼里却像能看透几重烟雾似的

“带路吧”

他说得不疾不徐,声调不高,神态温和,话里却像钉子一般,不容人拒

“我想见见,那个能把你们这帮粗胚,调教成这般模样的人”

大牛咬着牙,闷声不语,额头青筋跳得像鼓点

那年轻人却似并不介意,眼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早就料到这般反应

只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温润得近乎怜悯:

“你若不肯带,我也无妨,自个儿寻去便是……”

说罢顿了顿,语气仍轻,话却转了锋:

“只是我这几位手下,出门向来不太晓得轻重,倘若脚下不留神,踩死几只林边的小虫子,回头我这一路雅兴,也就扫光了”

话说得绵软,听起来却像细雨穿瓦,冷得透心

大牛的脸色登时变了,青红交错,翻江倒海一般

最终还是低下头去,闷声一哼,转身在前带路

那一行人便这般穿林过垄,直入村中

贵公子行得不快,步子松松垮垮,眼神游移,像闲庭看景,却又像巡山点将

沿路的砖石草木,鸡犬人影,俱被他一一收入眼底

那目光里,竟真带出三分打心底的赞许

“啧……瞧这田垄,开得齐整,竟不输关中良田”

“再看这房舍,虽不华贵,布陈却有章法,一派肃然,少了俗气,多了几分人气”

说到这儿,他目光落向沿途那些或舞拳弄脚、或挥锄理田的村民

个个衣衫粗布,却神采奕奕

那股由内而生的精气神,与他路上见过的那些麻木村落,可谓云泥之别

“好地方啊”

他由衷叹了一句,语中还真带了三分羡色,仿佛偶入桃源的雅客:

“真是个好地方……想不到,在这等穷山恶水里,竟还藏着一处避世安居的净土”

说到此处,他语声一顿,嘴角笑意却淡了下去

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看一幅画,画极好,只是注定留不住

一行人穿村过巷,脚步从容,不徐不疾

村道狭窄,青石铺路,两旁柴门半掩,鸡犬无声

行至学堂前,终于缓缓停下

院门虚掩,门旁一棵老槐,斜枝探出,荫下一人青衫负手,站得笔直

正是姜明

他已等了片刻

那些人入村时动静不小,传话脚程更快,他早知来者不善,索性不避,拦门而候

这几月,他未再上后山,只在村中统筹调度,以防不时之变

那发羌贵公子行至门前,步子略一顿,眼光悠悠地落了过来

自头至脚打量一番,最后停在姜明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上,目光凝了凝,像是稍觉意外

他微微颔首,嘴角那点惯常的讥笑也收了些

“倒还有几分气度”

这话原带几分赏识,话锋却随即一拐,收尾顿冷:

“可惜,底子浅了些就凭你,还不够看”

说得轻飘飘,却如秋叶压枝,毫不留情

姜明神色却无波无澜,不惊不怒,只静静望着那人,眼里没什么火气,反倒多出几分打量的意思

他缓缓抬手,衣袖轻鼓,臂上气息微动,如丝如缕,在骨节间游走

眼见是要亲自上前,探探那副贵气皮囊下,究竟几分真材实料

只是手才抬到一半,身后便传来一声沉稳的吩咐:

“明儿,退下”

姜明身形一滞,那股蓄势欲发的劲力也随之一收,如潮水褪尽,连个漩涡都不留

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田垄那头,父亲正自田间走来

步子不疾,像是刚翻完一畦土,随手拎着锄头出来透口气

一身粗布短褂,裤脚上尚挂着湿泥,肩上那柄锄头斜着压来,锄刃在日头下泛着一层冷光

脸上是田里晒出来的颜色,额边挂着汗,掌里带着茧,走得不快,却脚下有根,一步一实

便是这么副模样,却叫那发羌贵公子眉头微动

眼中光色一转,倏地从姜明身上挪开,落到了这位扛锄的汉子身上

原本那点半真半假的玩笑神情,也不知什么时候收了起来,头一次透出几分正视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