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锋斜睨了她一眼,语气仍旧是不急不缓,听不出什么火气: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这话听着轻飘飘的,落在小白耳里却有千斤重
“你可知,你这一跑,非但未必帮得上什么忙,反倒叫你父兄,平白多添一桩烦心事?”
小白被他一句话噎住了,唇抿得紧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垂下眼帘,过了许久,才低声道:
“我知道……”
那语气里,透着点不甘的倔,也带了点理亏的委屈
姜锋看着她那副模样,心里不由得轻叹一声
这丫头,脾性还真是一点没改,还是那般倔头倔脑,心里憋着天大的火,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没再往下说半句责备的话,只抬眼望向那座隐在礁石后的听潮小筑,语气恢复了平静:
“走吧”
话出口,又顿了顿,像是怕她不听,声音里便添了几分刻意板起来的不容置喙:
“我师长大概有话要问你”
他说得不重,却句句都压得住人心
“你如今伤势未愈,灵力未复,一个人跑出去横冲直撞,不过是白白送死这西海的水,浑得很,深得很,远不是你这点道行能趟得清的至少,眼下不是”
这话,像是劝,又像是训
但在小白听来,却不知为何,并不觉得如何刺耳
她默然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朝阳渐起,光线穿过礁石的缝隙,将两人的影子在沙滩上拖得老长
一前一后,一个走得沉稳从容,一个跟得悄无声息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在那片不见天日的老林子里一般
听潮小筑里,光线比外头暗些,也静得多
窗槛下摆着几盆青竹,也不知是什么品种,风吹不动,连一片叶子都不曾摇
重虚师伯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只粗瓷茶碗,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呷着,那副模样,倒不像是在喝茶,反倒像是在品什么仙家玉露
灵微师叔则侧坐在一旁,袍袖整整齐齐,神情一如既往地寡淡无波
她的指间,仍旧拈着那柄小巧的玉如意,用一方素帕,一寸一寸地来回擦拭着
小白跟着姜锋走进来,屋中那股清冷沉静的气机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便收敛了身上那点残存的龙气
身形微顿,眉眼间也收了三分凌厉,整个人显得规矩了不少
她依着道门礼数,敛衽一拜,姿态无可挑剔:
“晚辈西海敖玉,见过两位前辈”
重虚师伯闻言,手中那只粗瓷茶碗轻轻一顿,抬起眼皮扫了她一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西海龙王那一支的……”
老道士将茶碗搁在手边的案几上,手背搭在膝头,眼皮低垂着,也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那一点尚未凉透的茶渍,慢悠悠地道:
“真要论起香火情来,倒是我鹤鸣山,欠了你西海一份人情”
他这话锋一转,毫无征兆,倒像是在随口闲谈:
“想当年,祖师爷还未曾开府立派时,曾请你家那位老龙王,降过几场甘霖,换了那一方水土三年的风调雨顺”
这番话一出,敖玉登时怔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的姜锋
后者倒是神色自若,只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朝她递过去一个“莫慌”的眼色
灵微师叔却在此时冷不丁地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像冰块在玉盘上轻轻敲了一下,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寒意:
“长辈有长辈的交情,小辈有小辈的规矩”
她抬眼扫来,那眼神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冰刃,虽未出鞘,锋芒已然逼人:
“私自出宫,坏了孝道;以卵击石,罔顾自身,是为不智”
“你倒与我说说,你这番行事,可曾占得了一个‘理’字?”
这一番话下来,字字句句,都敲在关节上
敖玉那张好不容易有了点血色的俏脸“唰”地一下又白了,低着头,几乎要把下埋进了襟前的衣料里
她唇角翕动,像是想辩解几句,却又实在寻不出半句能站得住脚的话来
屋里的气氛登时一滞,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重虚师伯却在这时轻轻一摆手,呵呵一笑,打破了这片沉寂
“灵微,你也莫要总板着一张脸,吓唬这小丫头了”
说着,他转向敖玉,语气略缓了些:
“西海此番的境遇,我等下山之前,便已尽知那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妖人,盘踞西海之滨,屠戮海兽,炼其精魂,铸那邪门歪道的法宝,行的,是伤天害理的勾当”
“此番我等下山,正是奉了天师敕令,应你家龙王所请,来清一清这笔旧账的”
敖玉猛地抬起头,眼中一阵剧烈的波光晃动,像是没听清一般,脱口而出:
“家父……请了张天师?”
“不错”
重虚师伯微微颔首,语气里也带出了几分难得的敬重之意:
“你西海定海明珠受损,龙宫气运不稳,自顾尚且不暇可若放任这些邪魔坐大,祸起的,便不止是你龙族一脉祖师他老人家……又岂会袖手旁观?”
这番话一字一句落下,敖玉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眼底的惊讶、动容、庆幸与一丝丝后怕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又不知该往何处宣泄
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不可闻的:
“多谢……天师垂怜……”
“好了”
重虚师伯又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像是说得口干,也像是觉着差不多该入正题了
“闲话至此你既是龙宫中人,总比我们这些山外客,对那群妖魔底细晓得更真切些说说罢,那为首的,到底是哪一路的?”
小白抿了抿唇,神色一敛
她深吸一口气,将方才那点被冷语惊起的委屈,一股脑压入心底
再开口时,语声已是平直如线,不带半分多余的起伏
“那伙妖魔的头目,自号‘乌蛟大王’”
她顿了顿,目光轻垂,像是在斟酌字句,又像不愿多提
“并非常见山泽精魅,是个有些年份的老妖,不知从哪个幽窟深涧里爬出来,浑身邪气深重,传说得了些旁门左道的机缘”
“此妖趁我龙宫气运受损,自顾不暇,竟妄图炼一枚‘伪定海珠’,借此夺我西海气脉”
话音未落,重虚师伯原本拈着胡须的手指,忽地顿了一下
她却并未察觉那边动静,自顾自说下去
“为炼伪珠,那妖便在西海岸边,布下血祭法坛,引来一帮亡命的妖邪作伴,肆意屠戮我海中族类,取其精魂血魄为引”
语声清清冷冷,却藏着股愈说愈沉的恨意
“其实这些……那妖巢所在、法坛布置,我龙宫早探得一清二楚”
说到此处,她话音一滞,低眉片刻
终究还是吐出声来,语气已不若先前那般平静,隐隐透着几分力不从心:
“奈何定海明珠动荡,父王与几位叔伯兄长,皆须闭宫镇守,分身乏术,轻动不得”
敖玉抬眸,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愤、憾、恨,俱在其中,却并不张扬
“且那乌蛟……极是识相”
她语声顿了顿,像在咬字:
“他不曾越雷池一步,血坛便设在西海之外他那群爪牙,也只在岸上行事,专拣那些受潮水冲击、暂且回不了海的族类下手”
她咬了咬牙,眸中微红
“如此一来……”
语未竟,已觉难堪
片刻后,才像是把这几个字从齿缝间生生逼出来:
“身负水族敕封西海龙族……便失了出手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