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头抡得松了,步子也缓了,只求一个稳字当头
庄稼年年种,地也年年翻,可筋骨只有一副,得好生养着
留得住身子,才守得住这屋檐下的灯火,才能多听些孩童夜啼与鸡犬声交错,才配得起那碗晨粥夜饭,一家四口围着炉火的安稳日子
好在这两界村偏僻,静得像是被尘世忘了一笔
没有吏役催粮征赋,也没有市侩跑来掏银子换命债,只偶尔山风掠过屋角,带点野草气
姜义便守着这十亩薄田,顺着时节播种收割
鸡鸭一群,时不时下个蛋,给饭锅添些颜色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也算稳当
正自神游天外,一阵山风扑面,带着点泥土热气,也裹了股饭菜的香
姜义抬头一瞧,柳秀莲正沿着田埂行来,手上端着个粗瓷大碗
脚下走得稳妥,水灵灵的眼里含着嗔,一丝浅笑却藏不住自家人的心疼
“我说你倒好,坐在这儿打坐成仙呢?这庄稼是你盯两眼,它就自己拔腿蹿起来了不成?”
她将碗递过来,手腕一转,那点笑意也跟着绿豆汤的热气一道,扑了个满面
姜义接了过来,汤是新熬的,清清亮亮,解暑得紧
仰头海饮一口,忍不住长吁一声,像把肚皮里那点暑热一并散了出去
“这会儿倒也不急……娃儿们呢?小的我才听见撵鸡撵得正欢,大的那一个,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还能去哪儿?八成又蹿后山去了”
柳秀莲说着,已接了锄头过去,弯下腰轻轻落锄,话里却带着点拗不过的笑意:
“那孩子啊,打小就跟那座山犯冲似的,偏生一根筋,扯都扯不住”
姜义听罢,眉间微动,心头稍怔
那座后山……
村里的老人每每提起,眼睛总要亮一下
都说那地方,早先是没有山的
某一日半夜,天上劈下个闷雷,连着三响,地皮跟着一颤
等天一亮,原先平坦的荒地上,竟冒出座山来
初时村里也不忌讳,胆大的、眼热的,提着刀背着篓,便兴冲冲地往里头钻
可那山,怪得很
路是有路,只是走不到深处
进去三五里,转着转着,就又回到山脚下,仿佛整座山都在兜圈子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往里头去,只成了村里小儿夜哭时的唬人话头
自家这十亩薄田,正贴着那座后山的山根儿
姜义年少时气盛,也不是没动过心思
那会儿胳膊硬、腰板直,又无亲无故,胆子比现在肥出一圈
有两回鼓起劲,提着干粮就往山里钻
结果跟村里人说的差不离
一脚踏进去,便像踩进了浆糊,天是灰的,树是歪的,前后左右都没个章法
兜来转去,绕了一大圈,最终却又摸回了自家地头
身上多了满腿蚊包,裤脚里抖出一把草籽,别说神仙草药,连个蘑菇都没瞧见
从那以后,也便歇了心思,只将地开垦到山根下,再不往里头多撬一锄
话才说到这,田埂那头忽地一晃
草丛里蹿出道小小的影子,跟炸窝的兔子似的,一边飞跑一边喊:
“爹!娘!”
来得急,喊得响,带起一溜灰尘
正是姜家大儿子姜明,乳名小宝,年方五岁,个子虽小,嗓门却响亮得很
只见他小脸晒得通红,额头汗珠直淌,可那双眼睛,亮得跟刚打磨过的铜铃似的
“爹!娘!我刚才,我刚才在后山里头,瞧见了一座……一座好怪的山!”
他一口气没喘匀,嗓子里还带着点颤
柳秀莲赶紧迎上去,拽住他给擦汗,一边笑着哄:
“怪山?日头底下疯跑多了,是不是把眼珠子晒花了?”
“真的!”
小宝急得直跺脚,手心攥得紧紧的,脸更红了
“就在后山最里头!那山、那山长得跟个手一样!五根指头,直挺挺地立着!底下还压着一只大猢狲!”
柳秀莲一听,扑哧笑了,手还不忘揉揉他脑袋,嘴里调侃道:
“压个猴儿?怎么,那猴儿还能翻跟头,会念经不成?”
“可大一只了!”
小宝越说越急,手张得老开,两边扑腾扑腾地比划:
“毛脸,雷公嘴的,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瞧着我……就像、就像要哭了似的!”
“行了行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柳秀莲轻拍了他脑袋,语气松松的,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只当小儿撒欢撒得狠了,编出点稀奇古怪来哄人
可姜义手中那碗绿豆汤,却在将送至嘴边时,骤然顿了顿
目光垂下来,落在小宝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点胡诌的浮光
那是真撞了稀奇的眼神,像只野猫头回看见天火,惊着了,又舍不得躲
五根指头似的山……压着毛脸的猢狲……
姜义脑中一闪,喉结微动
那呼之欲出的名字,终究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未发出半分声响
b3fe3k334.sbsb3fe3k334.s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