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命绝之时,让这些同样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粗豪汉子痛成这样
此人行事为人,至少在这群一起扛活的穷兄弟心中,分量极重
有义
有情
值得一诺
他再开口,却是对小六和学徒们说的
“看见了吗?”
学徒们大多眼眶发红,沉浸在悲伤气氛中,被这一问拉回心神,纷纷抬头
连沉浸在悲痛中的工友也下意识地停下哭泣,泪眼婆娑地望过来
马淳的目光掠过那张已经失去温度、却定格在笑容上的脸
“病人分两种”他的声音平静,“一种,身体病了”
他的指尖轻轻虚点了一下老李枯瘦的手臂
“筋骨衰败,气血耗尽,生机断绝”
“这是形骸之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病医者穷尽所学,或可挽回于未溃之时,亦或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灯灭
“此乃医者之力的边界,亦是天理昭彰”
他话锋微转,目光缓缓扫过矮榻边那几个泣不成声、肩膀仍在微微颤抖的工友
“还有一种病,在心”
“心累”
“心苦”
“心之重担,压垮脊梁,熬干心血,蚀骨吞髓,比那砒霜鸠酒更烈,更甚”
“似这等压垮累死,便是心病的极致”
他收回目光,落在矮榻上
“身病如刀斧外伤,总有个来处去处”
“可这心病,无形无质,盘踞脏腑,侵蚀意志,最终由内而外,化作摧垮形骸的千斤重担”
小六的目光死死钉在老李凝固的笑容上,又掠过工友们悲痛欲绝的脸,豁然开朗
先前心头那堵着、压着的窒闷感似乎被师父这几句话撬开了一道缝隙
学徒们也若有所思,看向老李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怜悯,更多了一层沉重
马淳最后道:“医者可治身病,用药石针砭”
“更须懂这心病”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徒的脸,“若见身病背后藏着的困顿枷锁,听病人无法诉说的沉重喘息,观其亲友眼中深埋的忧虑苦楚,便窥见了几分心病之根”
“治得了身病,是救人”
“若能察其心病之苦,解其愁困之厄,助其挣脱一丝半分枷锁,或在绝望中抚慰其心,使其安然瞑目……这何尝不是医道?”
“是另一种更深处的,‘活’人之术”
工友们怔怔地看着这位一身贵气却行事迥异的大夫
他说的话,他们不全懂
但他说兄弟老李是“真正的汉子”,说他累垮了该歇歇了,说他答应照顾老李的娘和娃
这每一句都像是沉重的榔头,敲打在他们震动的心上
让他们在那无边无际的痛苦里,抓住了一点东西
一点……能支撑他们面对同样沉重人生的东西
小六用力眨了眨眼,驱散眼底的酸涩
他看了看师父沉静如山的侧影
又看向矮榻上含笑而逝的老李
再看向那几个依旧沉浸在巨大悲伤中,却似乎被注入某种力量的工友
“弟子……懂了”他的话里,有前所未有的明悟
不是对药方的
是对师父这一刻背影里所传达的东西
学徒们脸上也带着不同层次的震撼和思考
有的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有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看着老李出神
马淳不再多言
有些道理,已经种下
他转身,轻轻摆了下手
“都先出去吧”他的目光落在老李脸上,“让我和他……安静待会儿”
小六立刻会意
他深吸一口气,对那几个还沉浸在悲痛中无法动弹的工友低声道:“几位大哥,先随我来外面吧,让……让我师父……”
他没说下去,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工友们这才像回过神
他们依依不舍地、最后用力看了老李几眼
那个年长工友甚至伸出手,想再去碰碰他冰冷僵硬的脸颊,最终还是收了回来,重重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鼻涕
咬着牙,对马淳深深鞠了一躬
没有言语
那深深的弯下的脊梁,已是千言万语
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走出内室,每一步都沉重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