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志怪故事(1 / 2)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365 字 5个月前

曾经有大骊刑部官员打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勘磨司档案库每一份自述卷宗,都是一篇文字明快、篇幅很短却极为精彩的刺客小传

一座邱国京城普普通通的市井客栈,苏琅已经换了一身装束,返回此地,屋内还有弟子高油,正襟危坐,终究是担心师父这趟出门会有意外,总不能才认了师父没几天,就要身负血海深仇,还没学到几分真本事,便从此走上为师报仇之路吧

苏琅从包裹里拿出一只木盒,从中取出文房四宝,坐下后开始研墨,闭目养神片刻,提笔蘸了蘸墨汁,开始在纸上写起邱国京城之行、青楼刺杀的见闻记录

耐着性子不问什么,高油坐在一条长凳上边,望向苏琅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师父,在写什么?”

苏琅说道:“一份给大骊刑部查阅的详细记录”

高油哦了一声,不敢多问

苏琅犹豫了一下,招招手,让高油坐在桌边,将写完的两页纸递过去,刚好写到黄阶被那青楼花魁偷袭之前,苏琅说道:“切记看过就忘”

高油仔细看完两页纸,除了学习剑术打熬筋骨,这段时日自然是认了些字的,少年随口说道:“师父,若是我,就要格外小心这位花魁了”

苏琅神色不变,问道:“为何?”

高油说道:“这黄阶分明是个精通暗杀的行家老手,偏偏只有人数最少的这间屋子里边,那位睡一宿便要开销三百两银子的花魁就无意间醒了?搁我,可不信她只是个吓坏了的花魁再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去赌庄可以赌运气,可是这种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边的活计,总不能随随便便赌命,既然不好随便杀人,也要立即敲昏了她若那花魁真是个歹人,假设啊,黄阶要么是粗心了,要么就是双方早就认识,却担心隔墙有耳,比如师父你不就在外边盯着他?好像也不对,若是相认了,那花魁只管装睡便是,咱们武夫不是可以聚音成线偷偷言语嘛,不对,又不对了,如果黄阶与她是老相好呢,说书的,不总说一句情难自禁,比如黄阶其实有了最坏的猜测,她的谍子身份已经暴露了,必须二选一,只能活一个……师父,我就是随便乱猜的”

在少年家乡的那条巷弄里边,便有好些最低廉的窑子,和那倚门卖笑的暗娼,所以瞧见纸上写那一宿三百两银子的开销,看得高油眼皮子直打颤,那位花魁是全身金子做的女子么以前他跟万言路过门口都要喊姨、或是喊婶的几位妇人,少年本来有个志向,就是攒了二三十两银子,就给她们寄过去师父听说过此事,只是说句有心了银子则是一两都不给的

苏琅露出笑容,点头道:“为师没有看错你,果然是块当谍子的好材料”

自己后边写的内容,不用给这小子看了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刑部勘磨司那边自有计较

高油挠挠头

苏琅故意皱眉,神色不悦问道:“怎么有这么多的奇怪想法?”

高油神色尴尬,照实说道:“师父,当那扒手,也不容易的我跟万言六岁起就开始做这个勾当了,可没有师父教,都是无师自通,看人不准,下手不快,就要挨揍的,一巴掌打得原地转圈圈都是常有的事,万言有次被人踹得狠了,便落下了病根所以每次吃了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事后我们哥俩就要合计合计,好好琢磨一番”

苏琅笑道:“倒是行行出状元”

高油如释重负只要师父不将自己驱逐出门,看轻几分,算得什么委屈

苏琅便与这位徒弟多说了些内幕,“黄阶盯着那几个邱国当朝权贵杀,我就负责盯着黄阶,既是防止发生意外,走脱了某条漏网之鱼,或是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官员身边,兴许藏着高手,当然我也有监督黄阶的意思,防止他有任何不轨意图,以及违禁举动他递交给刑部的记录,与我给的内容,每个细节,都必须严丝合缝,对得上,如果被刑部勘磨司官员发现某处漏洞,就要按例复查,轻的,我们需要走一趟京城刑部,严重的,就是直接派人找到我们当面询问了刑部武选司郎中,就是负责盯着我的人,算是之一吧而刑部侍郎赵繇,就是盯着他们这些官的官至于是谁来负责盯着赵繇,如今朝廷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天晓得”

高油惊叹不已,“这么说起来,那位赵侍郎,真是天大的官了”

苏琅笑了笑,“这么说也没错”

高油好奇问道:“这次对邱国出手,咱们大骊来了很多的高手?”

苏琅点头道:“为师只是做具体事务的人,不参与谋划,不过也简单,大致估算一下,两份名单上边,总计大概五百号人物,为师跟黄阶这样的,属于大骊兵、刑两部在内的几个机密衙司成员,再加上从邯州在内三州驻军当中,临时抽调而来的随军修士,明里暗里,不管有没有真正出手的,怎么都该有三百人左右”

高油震惊道:“这么多?!”

苏琅笑道:“多吗?”

高油小心翼翼说道:“打个五折,一天之内,把邱国当官的和带兵打仗的杀干净,都绰绰有余吧?”

苏琅笑着摇摇头

高油问道:“师父,是我说错啦?”

苏琅放下笔,正色说道:“谁负责杀谁,不全看境界高低,这是其一就像为师觉得你适合做这个行当,跟高油此刻的境界高低,就关系不大每场刺杀,既要做事稳当,保证结局,又能让黄阶他们有所历练,这是大骊刑部培养谍子的一贯宗旨比如黄阶在青楼做了几年最为贱业的行当,就是一种熟稔各种人情世故的历练,他将来更换地盘,转变身份,例如去扮演一掷千金的富贵子弟,脂粉堆里打滚的王孙公子,那么无论是谈吐,见识,气度,定然是可以胜任的,只会演得比真的比还真这是其二”

“最重要的,是第三点以后的‘黄阶’们,或是你高油,都是可以当官的,身份由暗转明虽说你们不是走科举这条道的清流正途出身,但是大骊王朝有两条专门为你们设置的升官路线,你们甚至有朝一日,还有机会主政一方据我所知,官身最高的,已经做到了大骊王朝的府尊、郡守,好像还有一位碛州副将”

苏琅微笑道:“传言我们刑部的马尚书亲口说过,官分两种,读书厉害官,做事务实官”

不过尚书大人后边还跟着一句,我就是那种读书很厉害、做事更务实的官了

高油一听就乐了,“那个马沅嘛,我晓得的,家喻户晓的大官嘛,是那上柱国鄱阳马氏的家主,我们京城那边都说他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

苏琅也不训斥这名徒弟的口无遮拦,没大没小

高油一下子焉了,神色复杂起来,轻声道:“师父,以前跟万言他们几个,每次提起马尚书的事情,总觉得就是个逗乐解闷的笑话现在认了师父,才晓得赵侍郎的无比厉害,便一下子觉得那马沅,既然官帽子比赵侍郎还要大些,定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了,说不定我将来哪天跟马尚书见了面,说话的时候,舌头都会捋不直吧”

苏琅也觉得这个说法有趣,“没事,反正机会渺茫,想要丢人现眼都难为师至今也未能见过马尚书,不曾有机会当面聊一句”

苏琅瞬间伸手抓起桌上的剑鞘,朝弟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苏琅更换嗓音,故作慵懒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个能让男人听了酥掉几两骨头的妩媚嗓音,“屋内的客官老爷,需不需要让姐姐进来暖暖被窝?价钱好商量……”

那女子说着便自顾自笑起来

苏琅满脸无奈,不过仍是松了口气

高油压低嗓音,惊喜道:“周姨?!”

苏琅快速收好那几页纸藏在袖中,看了眼桌上木盒,犹豫了一下,便没收拾,去开了门,果真是周海镜

她身边还有个笑眯眯的英俊男子,腰悬一枚紫皮酒葫芦

苏琅大为意外,立即拱手道:“刑部二等供奉苏琅,见过曹侍郎”

方才屋外廊道中,是周海镜帮忙曹侍郎隐藏了呼吸和脚步声响?还是说?

曹耕心拱手还礼,“幸会幸会,久闻青竹剑仙的大名,如雷贯耳,我跟周姑娘刚巧路过,打搅打搅”

谁对谁如雷贯耳还真不好说,苏琅侧过身,让他们走入屋内,轻轻关上门,深知言多必失,苏琅便不再开口

曹耕心望向高油,再次拱手,笑嘻嘻道:“这位小兄弟好,一看就是个有官气的年少俊彦”

高油早已经识趣起身,不用师父提醒,就已经远离那张桌子,站在床铺那边

听到这位“曹侍郎”的搭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望向师父那边,苏琅却没暗示什么

少年一头雾水,侍郎?哪里的侍郎?这处邱国的?总不能是与那位赵侍郎一般官大的人物吧?当官的,都这么吊儿郎当的吗?那我跟万言,岂不是天生就是当大官的料?算了,万言这个不讲义气的王八蛋,已经跑去山上当神仙了

曹耕心笑问道:“小高兄弟,瞧见了陈先生,说话能把舌头捋直吗?”

高油疑惑道:“哪位陈先生?”

曹耕心笑道:“他去过你们那条巷子、找过你们周姨啊”

高油顿时乐了,“侍郎大人是说他啊,陈宗主嘛,认得,怎么不认得,一看就是个江湖高手,没少聊……也没多聊,反正就是蛮和气一人”

穿布鞋的家伙,听周姨说贼有钱一财主,嚯,财不露白,老江湖了

曹耕心哈哈笑道:“那你还怕什么马尚书,以后见了面,直接问他是不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我也好奇此事多年了,小兄弟如果得到了答案,记得跟我说上一说”

苏琅瞬间心中了然,差点没忍住骂娘真是他,真当了那?

这位青竹剑仙随即转念一想,当年那场问剑,自己算不算虽败犹荣?

哪怕明知道对方是个侍郎官,可高油实在是害怕不起来,低声道:“我又不是傻子”

苏琅怕高油说错话,只得硬着头皮笑着介绍一句,“高油,这位曹侍郎就是我们大骊京城的吏部侍郎大人,不是邱国的”

高油瞥了眼曹耕心的酒葫芦,嘿了一声,神色腼腆道:“师父,猜是猜到了,根本不敢当真”

吏部的曹侍郎,在京城那边,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一等出身,二等才情,三等官,末等的人品,好醇酒妇人,出了名的不务正业说句难听的,就是那种烂大街的名声不过如高油这般在地面上讨生计的少年无赖,每每扯闲天,聊起这位貌似只有平易近人一个优点的曹侍郎,却是羡慕得很

都说曹侍郎小时候就开始做春宫图的买卖了,京城市井坊间传得玄乎,不知真假

曹耕心坐在长凳上,双手抱住后脑勺,习惯性往后一靠,吓了一跳,赶忙坐正身体,脸色有些尴尬,说道:“我在剑舟那边,最不受待见,确实是贬了几个官,可也升了更多的官啊,像黄阶这样的,虽说有些纰漏,做事不够老道,功劳却是实打实的,就必须升官嘛结果还是快要被几个比较大的官老爷指着鼻子骂了,估计我敢还嘴半句,他们就敢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边了凑巧周姑娘发现你这么个熟人在这边,我们就麻溜儿来这边躲清静了让赵侍郎独自顶上去,挨那唾沫星子”

高油毕竟不曾公门修行过,少年只是觉着曹侍郎言语风趣,不去当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鸟

苏琅却是清清楚楚知道什么样的贬谪,才会让邯州将军在内的几位,暴跳如雷,不惜直接与一位有个上柱国姓氏的吏部侍郎对着干简而言之,这次不光是对邱国动刀子,大骊邯州官场内部,也是挨了刀子的

周海镜笑道:“剑拔弩张,差点打起来一个大老爷们,躲在两个娘们身后,真是豪气干云再看看赵繇,怎么做的,同样是侍郎官,不退反进,伸手指着刺史司徒熹光跟邯州将军鲁竦的两张脸,大骂不已,他们敢还嘴吗?赵侍郎骂那两位封疆大吏就跟骂孙子似的”

曹耕心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无奈道:“人比人气死人他娘的,以后我要去刑部当差,吏部这地儿,烫屁股”

苏琅试探性问道:“接下来是要补位?还需要有人盯梢一段时日?”

周海镜啧啧称奇

曹耕心点头道:“那些空出来的位置,已经掉了旧主人脑袋的官帽子,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武将,都有一到两位早就预定的候补人选,顶替上去,例如首辅庄范和大将军窦眉让出的位置,邱国庙堂里边都要争,得抢还有那个韩锷刚刚登基,正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邱国朝堂跟地方官场,大体上还好说,是比较简单的,至于山上仙府和江湖门派,就更容易了,简直就不算个事,当然也有些位置是短期之内无人能替代的,就会比较棘手,例如各地书院,在野清议这一块,就要多费些精力了,除了那些涌入邱国朝野、只需照本宣科的说书先生们,估计还需要一些朗朗上口的市井歌谣,再加上广为流传的几句谶语吧,不过还行,总之都在国师府那边的预期之内至于效果如何,确实还需要再看两三个月吧”

高油在听天书

苏琅心情极其复杂,拗着性子说了一句,“不敢想象”

曹耕心笑了笑,“各有各的不敢相信吧”

大骊京城,只说自己管着的地支十二人,余瑜最近不就都快纠结死了?还有皇子宋续那边,又好到哪里去了?

崔国师在的时候,滴水不漏,处处运转顺畅至极

崔国师不在,这才几年功夫,大骊王朝某些地方就开始……

别的不说,远的不谈,只说国师府那几个文秘书郎?地支一脉的周海镜也好,邯州副将黄眉仙也罢,杀他们就跟捏死鸡崽儿一般容易,可如果真正到了官场?

何况修道之人讲求一个远离万丈红尘,道心不蒙尘,形神不被俗世缠缚,岂是戏言

曹耕心神色如常,问道:“还约了两位贵客在此见面,苏供奉介不介意我们鸠占鹊巢?”

苏琅起身笑道:“既然没有收到额外的刑部调令,那我跟弟子高油,本就需要立刻离开京城”

曹耕心笑道:“这位小兄弟,烦请苏供奉好好栽培,学得一身高强本领,下次你们师徒再去京城述职,可以去我那边坐坐,反正刑部跟吏部都在南薰坊,不差那几步路”

苏琅抱拳告辞,“一定”

师徒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两位

英俊青年,后衣领插着一把折扇,像那浪荡不羁的贵家子,身边女子头戴幂篱,侍女模样

他便是在朝堂上“唱名”的青年侍郎,寒素出身,少年神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进了翰林院,辗转两部行走历练,青云直上,三十多岁便当上了一部侍郎除了当年差点被老皇帝钦点为驸马都尉,邵宛陵的仕途没有任何波折

而这位捧剑宫女,名叫韦娴柔,接连枭首三人,教习嬷嬷,年轻太后,少年皇帝

他们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邱国本土人氏

一个冒着天大的风险,当上邱国吏部侍郎的第二天,就主动寄出一封密信给大骊刑部

一个是十二岁就成为大骊刑部谍子,是那京城教坊户籍,尤其精通长袖折腰,惊艳四座

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内幕,邱国庙堂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周海镜感慨不已,“本来以为苏琅清高,不适合官场,老娘看走眼了”

曹耕心笑道:“清不清高,也要看人下菜碟退一步说,官场能够媚上却不欺下,就算能人一个,不敢说一定仕途通达,反正我是很看好这位青竹剑仙的下次在吏部衙门见了面,一定要问问看当年那场山庄问剑的细节”

周海镜嗤笑道:“你无聊不无聊”

曹耕心说道:“苏琅只是官场边缘人物,所以许多想法,还是看得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