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的通道,此时,像一条被血水浸泡的肠道,湿滑而腥臭
到处都是被手雷炸断的肢体和残骸
林彦的靴子踩在黏腻的血泊里,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宋博渊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影在摇曳的手电光中忽明忽暗,军装后背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
林彦数着自己的脚步
二十七步,墙上的弹孔像蜂窝般密集刘大勋的呼吸声粗重得像拉风箱,这个瘦高个的右臂无力地垂着,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四十三步,头顶的电缆支架上挂着一截断指!
五十九步,他们转过第三个弯道!
而就在这时,前方有若隐若现的光亮出现
按照宋清辉,宋老爷子给他们画过的防空洞地图
前方就是指挥部会议室!
此时,一扇大门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那扇包着铜皮的橡木门的门缝里,隐隐透出烛火的幽光!
林彦怂了耸鼻子,他似乎闻到了一点甜腻的气味,还有洋酒的醇香,这些气味,都是从会议室里飘出来的,与防空洞里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宋博渊突然停下脚步他的影子投在门上,像一把出鞘的刀
“陆言”
他转过头,钢盔下的眼睛亮得吓人!
“下一步?”
林彦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赵登先滑落的怀表,想起李建国被打穿的喉咙,想起张余年倒下时哼唱的军歌
止痛剂的药效,似乎提前消退了,肩膀的伤口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他深吸一口气,腐烂的血腥味灌满肺叶……
“下一步……”
“我刚刚试着数了一下,我们走过的通道里的尸体!”
“六十八个!”
“大部分都是警卫的,少部分是我们的同志的”
“那些军官,带进来的警卫,应该没剩下几个了……”
“所以……”
林彦的声音顿了一下……
随后……
砰!
林彦的军靴狠狠踹在眼前会议室的大门上
一脚没有踹开
林彦后撤一步,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脚上,又是砰的一声
一声闷雷般的回响
橡木门终于被狠狠踹开
通道里,混杂着血腥和硝烟气味的风,吹进会议室
会议室内的那几盏煤油灯里的烛火,剧烈摇晃!
会议室内
二十多张面孔同时转过来雪茄的烟雾在煤油灯下盘旋,像一条条扭曲的灰蛇
而会议室的大门外,林彦也眯缝起双眼,打量着眼前的会议室
防空洞的会议室里,墙壁上斑驳的水泥裂缝像蛛网般蔓延,潮湿的水珠顺着墙皮剥落处缓缓滑下
一盏摇晃的煤油灯挂在裸露的钢筋上,灯罩早已碎裂,火光在穿堂风中忽明忽暗,将人影扭曲地投在渗水的墙面上
然而就在这破败的空间里,一张红木雕花会议桌突兀地占据中央桌腿上的鎏金花纹在煤油灯下泛着暗哑的光泽,与周围斑驳的水泥墙形成刺眼的对比
这张红木雕的会议桌旁,坐着十一个男人
高矮胖瘦都有面貌各不相同
唯一统一的是这些人的眼神,在错愕和茫然下,都藏着上位者特有的高傲
会议桌最上首的位置,坐着一个中年人,他穿着考究的毛呢军装,领章上的将星熠熠生辉,他带着圆眼镜,蓄着胡须,乍一看,像个温和的教书先生,只有眉眼间的狠厉,透露出,他是一个军人!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只青花瓷茶杯!茶杯里,碧螺春的茶汤还冒着热气杯底压着一方绣金线的绸缎茶垫,边缘已经沾上了防空洞特有的霉斑
他手边放着一个银质雪茄盒,盒盖上精致的浮雕花纹中积满了灰尘
在他左手边,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军长面前摆着水晶烟灰缸,里面堆满了雪茄烟蒂他的军装扣子绷得紧紧的,露出里面真丝衬衣的金色纽扣
右边第三个位置,一个消瘦的军官面前空空如也他的军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手背上青筋暴起,正死死攥着一份文件与其他人的惊慌不同,他的眼瞳里只有悲凉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端着一只玻璃杯,玻璃杯里琥珀色的白兰地还在晃动他的衣领敞开,此时正死死地瞪着林彦,另一只手已经拔出配枪
最让林彦注意的是坐在末位的一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军官他的制服干净整洁却没有任何装饰,面前的茶杯是最普通的粗瓷当其他人都在摸枪时,只有他缓缓站起身,右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林彦还注意到,在会议桌的另一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参谋正在悄悄撕毁文件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袖扣是纯金的,在火光中泛着奢靡的光泽
宋清辉,宋老爷子,也坐在会议桌上,他坐在左侧最末尾的位置,此刻正捏着一个白手帕,不停的擦自己额头泌出的汗水
桌角摆着个景泰蓝花瓶,瓶身上“万寿无疆”的字样已经褪色,里面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的玫瑰——在这个被炮火包围的金陵城里,不知是从哪个温房里强征来的!
墙角的文件柜缺了一扇门,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洋酒
马爹利、轩尼诗的标签在昏暗中依然醒目,酒瓶上的灰尘显示它们经常被取用
地上铺着的波斯地毯已经磨破了边,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繁复华丽的图案,现在沾满了作战靴带来的泥浆
……
而就在这时,坐在红木雕花桌首位的那名将军,端起眼前的青花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随后又放在了桌子上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叛军?”
“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这种时候,发动兵变!”
林彦眯缝起双眼
“唐将军,怎么知道我们不是邪倭台人?”
坐在会议桌首位的唐将军,神色平静,但看似淡漠的瞳孔里,分明藏着怒火
“如果是敌军”
“不会这么大费周章”
“就算只有小股部队潜入富贵山,他们的飞机和火炮,也一定会想办法支援!”
“还有配枪!”
“我在会议室里,就听到了防空洞里响起的枪声……”
“我军配备的日耳曼式的冲锋枪和汉阳造的枪声,与敌军配备的三八大盖不一样!所以闯进我指挥所的不是敌军”
“只能,是叛军!!!”
那位唐司令的声音顿了一下,他扫视过会议桌上的所有将军,最后的目光落在那个唯一起身,面相最年轻的将军身上
“霍师长……你麾下的一支连队,私自从前线退了下来,并且攻占金陵城内的,我方的军火库……你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一个解释”
那名姓霍的军官,面色一变脸色阴沉如水
“唐将军,你什么意思?”
“你怀疑这伙叛军,是我的人?”
“我和他们根本他娘的不认识!”
“你休要血口喷人!”
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嗤笑一声
“你们这些北佬,叛变可是出了名的!”
“毕竟你们老家,一枪没放就丢了!”
“唐将军怀疑你没问题!”
那名年轻的霍姓军官,啪的一声,把自己的佩刀拍在桌上他目眦欲裂,眼白充血!
“妈了子的!”
“叶伯芹,你几个意思?”
“六年前,要不是国府的命令,我们会撤进关内!?”
“这几个月的时间,华北,淞沪,金陵,我们东北军,哪一场仗没打?哪一场大仗,断后的任务不是交给我们!”
“仗打到现在,你们这些地方军,死的最高的军官是什么?旅长?师长?淞沪战场上,我们东北军,死了一个军长!!!一整个军都打没了!你跟我说这个?”
“金陵守不住,那群鬼子继续南下,我看你老家能撑住多久!”
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也面色一变
他猛地一拍桌子拔出配枪,也站了起来!
“扑街仔!!!”
“你说咩啊!?”
……
而就在这时
坐在首位的唐将军,愤怒的拍打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