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起,在她心中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决
“好哥哥!等等!”白糯见杨炯似乎要走,急忙跑上前,拉住杨炯的马缰,仰着小脸,满是认真和感激,“你帮我找到了坏人,我该怎么谢你呀?之前说好你去峨眉山,我请你吃蒲公英糖的,可那是你给我糖的回礼这次是你帮我,我不能占你便宜!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心思单纯,只想着报答,浑然不知自己身处在了漩涡之中
杨炯看了眼天色,暮色已悄然四合,天边云霞如血封丘门外,大军还在等着他这位主帅
军情如火,容不得半分耽搁
杨炯低头看着白糯清澈见底、满是期待的眼睛,心中一软,轻笑道:“你这丫头!举手之劳,何须言谢那蒲公英糖,等我从倭国回来,再去峨眉山寻你讨要便是”
“不行不行!”白糯固执地摇头,小脸皱起,“一码归一码!蒲公英糖是还你上次的糖!这次是这次的!你说嘛,你要什么?”
她急得跺脚,一时想不出该给什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静玄真人,求助地喊道:“师傅……”
静玄真人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她大步上前,走到白糯身边,先是向杨炯郑重地稽首一礼:“侯爷明察秋毫,为我徒儿洗刷冤屈,更揪出真凶,峨眉上下,感激不尽!”
随即,她解下腰间一柄形式古雅、鞘上错金银丝镶嵌着繁复云纹的长剑
此剑一出,峨眉众弟子皆是一惊,低呼出声:“掌门信物错彩剑!”
静玄真人双手捧剑,神色庄严肃穆,将剑郑重地放在白糯手中
白糯懵懂地接过这象征着掌门权威的佩剑,有些不知所措
“白糯,”静玄真人凝视着爱徒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侯爷此去倭国,跨海远征,千难万险,凶吉难料我峨眉派向来恩怨分明,知恩必报!
你身负我峨眉真传,武功已臻化境,当此之时,正是你报答侯爷大恩之时!为师命你,持此错彩剑,追随侯爷左右,一路护他周全!刀山火海,亦不可退缩此乃师命,亦是峨眉报恩之诚!你可明白?”
此言一出,不仅峨眉弟子哗然,华山派众人亦是愕然,连杨炯都微微一怔
静玄真人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对或询问的机会,紧紧盯着白糯,一字一句地嘱咐道:“路上,一切听从侯爷吩咐!不可任性妄为!保护好他,也保护好你自己!”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沉的嘱托之意
白糯虽然心智如幼童,但对师傅有着本能的敬畏和依赖她感受到师傅话语中的无比郑重和一种近乎诀别的意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好哥哥去那么远的地方,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错彩剑紧紧抱在怀里,认真地说:“嗯!白糯记住了!听好哥哥的话!保护他!”
静玄真人这才转向杨炯,目光复杂,带着恳请、托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再次深深一揖:“侯爷!小徒顽劣,但武功尚可一用此去艰险,让她跟在您身边,或能稍尽绵薄之力,亦是峨眉全派上下报答您恩情之心!万望侯爷多多照拂!”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重,带着无尽的深意
杨炯瞬间明白静玄真人这哪里是报恩?分明是托孤!更是借他镇南侯的权势和即将远行的契机,将白糯这个身怀绝世武功却毫无自保之力的“活秘籍”,从华山派穆素风这头伪君子的窥伺下强行带走
只有让白糯远离峨眉山,远离穆素风的势力范围,跟在自己身边,处于大军保护之下,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这老道姑,为了保全衣钵传人,竟是赌上了峨眉的掌门信物,也赌上了自己的信任
杨炯心中了然,对静玄真人的果决生出一丝敬意他深深看了静玄真人一眼,饱含理解与郑重
随即,杨炯目光转向抱着错彩剑、一脸懵懂又带着点新奇和依恋望着自己的白糯,沉声问道:“白糯,跟着我,可能会很苦,很危险,甚至会死你怕不怕?”
白糯用力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不怕!白糯武功高!能打坏人!而且,跟着好哥哥,有好吃的糖!”
她后面这句孩子气的话,冲淡了几分凝重的气氛
杨炯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不再多言,挥手朝身后亲卫略一示意
一名亲卫立刻牵过一匹神骏的战马
杨炯对白糯道:“上马!”
白糯抱着剑,有些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在亲卫帮助下翻身上马,坐得倒是稳稳当当,只是抱着错彩剑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又可爱
杨炯最后向静玄真人以及神色各异的众人一拱手,朗声道:“军情紧急,本侯就此别过!诸位,咱们江湖再见!”
“侯爷珍重!”众人纷纷还礼
杨炯不再耽搁,一抖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率先向封丘门方向疾驰而去
白糯连忙催动坐骑,紧紧跟上,青色的道袍在暮色中翻飞,怀中的错彩剑鞘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内敛而神秘的光泽
一队剽悍的侯府亲卫铁蹄如雷,紧随其后,卷起漫天烟尘,迅速消失在长街尽头
宣德门上
一身如火红衣的李漟负手而立,猎猎晚风吹动她如墨的长发和宽大的袍袖,宛如一朵燃烧在城头的火凤,孤傲绝尘
她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紧紧锁住远处封丘门方向那片灯火通明、人马喧嚣之地
李漟手中握着一个精致的白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动着良久,她缓缓抬手,将杯中酒液尽数倾洒在冰冷的城砖之上
“一路平安”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随风而逝,仿佛从未响起过
那声音里蕴含的复杂情愫,担忧、期盼、无奈,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只有她自己知晓
城头的夜风忽起,吹散了她眉宇间那片刻的柔软
李漟挺直了背脊,眼中的温情迅速褪去,重新凝结成冰封万里的寒潭,锐利而深邃
“田令孜!”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入身后侍立的宦官耳中
田令孜身着紫色掌印大太监常服,躬身上前一步,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声音恭敬而清晰:“老奴在”
“近日朝野,有何异动?”李漟的目光依旧望着封丘门方向,语气平淡
田令孜垂首,语速平稳地禀报:
“其一,梧州急报
刘氏踪迹已现,其潜藏巢穴与部分联络暗桩已被内卫锁定内卫正暗中布控,顺藤摸瓜,逐步排查其党羽及潜伏于地方的暗线,务求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此事由内卫菊一自督办,进展尚属顺利
其二,江湖纷争
龙虎山天师府,近日已明确表态,全面倒向魏王其门下弟子及依附势力,正为魏王奔走而八公主所领镇武司,在江南整肃武林,与南方魁首正一派冲突日益激烈
正一派联合数家道门及武林帮派,明里暗里抵制镇武司之令,双方于九江、洪州等地已数次交锋,互有损伤
八公主手段强硬,正一派根基深厚,目前看来,镇武司虽占据上风,但正一派隐有联合南方武林各派,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头
其三,宗室动向
齐王妃近来极为活跃,频繁宴请、密会齐王昔日旧部及门客故吏,所谈内容虽隐秘,但所图非小据查,其已暗中获得齐王侧妃庞大的银钱支持,资金充裕,其招揽人心、收买死士之动作,恐会加快
其四,边陲诸国
西夏故地,三公主以雷霆手段,大力清剿不肯归顺的西夏贵族余孽,手段酷烈,已连灭数族,收缴其财货土地分予新附之民与有功将士
此举虽震慑宵小,稳固统治根基,然亦激起部分残余势力强烈反弹,境内时有小股叛乱,人心略有浮动,局势尚在掌控,但需持续关注
金国境内,封烟四起,乱局已成以徒单山熊与韩王完颜萨马两股势力最为强大,彼此攻伐不休,皆欲问鼎皇位
辽国方面,亦不平静耶律南仙与权臣萧奕,面和心不和,暗斗激烈加之其他各部首领因辽帝被弑之事,对耶律南仙心怀恐惧与不满,渐生二心辽国内部裂痕已显,其亲手弑君之恶果,正逐步显现”
田令孜禀报完毕,垂手肃立,静待旨意
李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城墙垛口
夜色低垂,城下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半在光中,一半隐于暗影
“西夏、金、辽自顾不暇,短期内,无力也无意南顾”李漟心中迅速盘算着周边形势,得出这个结论,略略减轻了些许北顾之忧
“派梅一去倭国,密切关注杨炯动向!本宫需要知道战事进展,以及推测他确切的归期!”李漟挥了挥手,语气淡漠
“诺!老奴这就去办”田令孜躬身,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城楼阴影之中
城头,只剩下李漟一人
“此去倭国,烽烟万里,待你得胜归来……”她的声音低如叹息,几乎被风声吞没,“不知你我还能否如旧相见”
话语未尽,其中满是苍凉与无奈
李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飘扬的旗帜,仿佛要将那景象刻入心底然后,猛地转身,再无半分留恋,红色的身影如一道决绝的火焰,缓步下了城墙,进入了那无比熟悉的深宫
封丘门东侧封丘山
一袭浅黄长裙的李淽静静伫立在山崖边缘,山风吹拂着她的裙裫和发丝,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杏花,令天地都为之失色
她清冷的眸子穿越夜色,精准地落在封丘门外那片忙碌喧嚣处,落在那杆高高飘扬的“杨”字帅旗下
在李淽身后,肃立着两道身影
左边一位,形态极其诡异其身量极高,足有近六尺,巍然矗立,沉默如山它通体覆盖着不知名的深褐色古木甲片,甲片纹理虬结,仿佛取自千年古树的坚韧木心,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沧桑的厚重与神秘
木甲关节处,并非寻常榫卯,而是以某种极其精巧、闪烁着幽绿光泽的青铜机括相连,随着山风拂过,这些青铜关节偶尔会发出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喀嗒”声,如同沉睡巨兽的骨骼在低语
其面部没有五官,只镶嵌着一整块打磨光滑的青色古木面具,面具之下,隐约似有两点幽绿的光芒在缓缓流转,如同深潭中窥伺的兽瞳,冰冷而无情
最奇特的是它的武器,并非刀剑,而是缠绕在它粗壮木臂之上、垂落至地的数根深青色藤蔓
这些藤蔓看似枯萎,却隐隐透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尖端并非枝叶,而是形如毒蛇獠牙般的锋利青铜锥刺,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幽的寒芒
这便是李淽五具强大机关人之一的木机关甲人
这木机关甲人静静地站在一旁,全身散发出一种源自古老森林的沉寂与压迫感,仿佛与山岗上的树木融为一体,却又带着一股非人的威慑力
右边则是一位身形佝偻、穿着灰布麻衣的老妪她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如沟壑,低眉顺眼,双手拢在袖中,看起来与寻常乡下老妇无异
然而,若有真正的高手在此,必能感受到这老妪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气息她站在那里,气息几乎与山石草木融为一体,若非肉眼所见,几乎难以察觉其存在
李淽默然凝望了封丘门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信函材质特殊,触手微凉
“婆婆”李淽的声音清冷,如同山涧寒泉
那灰衣老妪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老奴在”
李淽将信递给她,目光再次投向封丘门的方向:“持我亲笔信,带着青木甲人,以及十五名机关武士,前往登州港待杨炯大军登船之时,再与他汇合将此信亲手交予他此去倭国,木甲和机关武士,都听他调遣,护他周全”
老妪双手恭敬地接过信函,贴身收好听到最后一句“护他周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至极的苦笑
老妪凑近李淽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关切:“小姐,您这又是何苦?老奴斗胆说一句,你跟侯爷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这肚子,还不见半点动静?族老们可都盼着呢!”
她的目光飞快地、带着暗示性地扫过李淽平坦的小腹,语气满是忧虑
李淽听了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猛地侧头,凌厉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老妪:“多嘴!”
仅仅两个字,却蕴含着无边的威压和怒意
山岗上的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低了几分那木机关人青木面具下的幽绿光芒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手臂不知觉的抬起三分,直指老妪
老妪浑身一颤,脸色煞白,额上瞬间渗出冷汗她深知这位小姐的脾性,更明白触怒她的后果
老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老奴该死!老奴失言!求小姐恕罪!老奴一切全凭小姐吩咐!绝不敢再有半句妄言!”
李淽冷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老妪,眼中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她冷哼一声,声音如同碎冰相撞:“记住你的本分!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带着你们那些痴心妄想的心思,都给我滚!”
“是!是!老奴明白!老奴即刻启程前往登州!绝不敢误了小姐大事!”
老妪连连磕头,声音惶恐
李淽不再看她,最后深深凝望了一眼封丘门下那个即将远行的身影她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她决然转身,浅黄色的身影飘然如仙,不多时,便已消失在苍茫山林之中,再无踪影
山岗之上,只剩下跪伏在地、惊魂未定的老妪,以及那尊沉默如山、散发着古老木香的青木机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