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延坤穿衣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睛看向妻子
胡家媳妇避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说着:“她说,她家老吕回家念叨,李勃那名单……写是写了,可人家李县长,压根就没看!直接退给刘超英了刘县长……当场就给烧了还说……还说县长讲了,过去的事,只要把钱退了,把问题解决了,就不追究了,要向前看……”
“什么?!”胡延坤如遭雷击,坐直身体!心脏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是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痛苦地捂住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床后倒去,脸色瞬间变得青紫!
“老胡!老胡!”胡家媳妇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从他衣兜里掏出速效救心丸,倒出几粒塞进他嘴里,又拼命给他抚着胸口,“药!快咽下去!别急!别急啊!”
药丸的苦涩在嘴里化开,伴随着心脏撕裂般的绞痛胡延坤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他死死抓住妻子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巨大的羞辱和一种信仰崩塌般的绝望!
名单……没看?烧了?不追究了?
他费尽心机,不惜押上儿子的前途甚至性命去守护、去博弈、去试图以此翻盘的“王牌”,他赖以维系最后尊严和影响力的“核武器”,在人家眼里,竟然……竟然如此不值一提?不屑一顾?像废纸一样随手烧掉?
那他这些天的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彻夜难眠……算什么?一场自导自演的荒唐闹剧?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嗬……嗬……”胡延坤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巨大的心理落差带来的冲击,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更甚百倍!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荒诞感如果不是吃了药此刻躺在床上,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当场心梗猝死!
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在妻子焦急的呼唤和抚慰下,那阵要命的绞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胡延坤瘫软在床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他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问出一句:“……几点了?”
“快……快九点半了”胡家媳妇抹着眼泪回答
胡延坤沉默了片刻,挣扎着坐起身,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扶我起来”
“老胡,你要干什么?躺着休息!”胡家媳妇急道
“去……去县委”胡延坤推开她的手,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开始穿衣服,“找……刘超英”
他要去亲耳听听,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要看看,那个烧掉名单的刘超英,现在是什么表情
胡延坤拒绝了妻子的搀扶,自己慢慢洗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仔细扣好每一粒扣子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是昨夜的疯狂,而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深处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甘、屈辱、荒诞,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如释重负?
县委大院,常务副县长刘超英办公室炉火烧得正旺,通红的煤块在炉膛里噼啪作响,将不大的办公室烘烤得暖意融融,胡延坤进门脱了厚重的军大衣搭在沙发扶手上,露出里面的黑灰色中山装他坐在刘超英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上茶杯里袅袅的热气似乎也驱不散空气里的凝重
“超英啊,”胡延坤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也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昨晚啊……你瞒得我好苦”
刘超英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胡延坤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谨慎:“主席啊,不是瞒你是……怕你知道了,心里更难受,身体扛不住你心脏不好,昨天又奔波了一天”
“难受?”胡延坤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眼神锐利地盯住刘超英,“是怕我当场掀了桌子,还是怕我……连累你们?”
刘超英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佛摸着光滑的杯壁,避开了胡延坤的目光:“老胡,话不能这么说咱们都是为了东洪的大局着想李勃……他扛不住县里的压力了名单,他写了钱……他也想办法凑了一部分,退了他跟我说,这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不牵连更多人”
“牵连更多人?”胡延坤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像是砂纸摩擦,“好一个为了不牵连更多人啊!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尚且分山头,有异己,分亲疏咱们东洪这掌大的地方,干部之间,谁跟谁不是沾亲带故?谁又能真正跟谁一条心?我早该想到的……李勃这种人,骨头软得很,靠不住!”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刻的疲惫和自嘲,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岁他原以为李勃会顾忌县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不敢、也不会写下那份足以掀翻东洪官场半壁江山的名单他以为李勃会像吕振山那样,至少能扛一阵,或者像自己一样,为了儿子拼死一搏没想到,李勃选择了最“聪明”也最“无情”的路——退钱、交名单,把自己摘干净,把别人推出去
“我没猜错的话,是不是老焦也要回来了?”胡延坤忽然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刘超英往椅背上靠了靠,点点头:“嗯,要回来了算时间也就是今明两天吧,开人大会,他还是人大主任”他没说焦进岗知道后的反应,但意思不言而喻
胡延坤把焦进岗视作东洪最滑头的人,一早看风声不对就装病跑了焦进岗作为老资格的县人大主任,关系网同样深厚,李勃名单上必然有他关心的人在他此刻回来,是观望?是愤怒?还是……也准备切割?
胡延坤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他像是在消化这彻底的失败,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权衡那批偷偷转移出去的柴油……那是玉生最后的指望,也是他胡家未来东山再起的唯一本钱真的要动吗?卖了,或许能堵上最后的窟窿,换玉生一线生机?可那是玉生下半辈子的依靠啊!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超英啊,”胡延坤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刘超英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看来,你们……是都不会再跟我站在一个阵营了对吧?”
刘超英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动作缓慢而沉稳放下茶杯后,他才迎上胡延坤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劝慰:“老胡,事已至此,看开些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玉生的事……只要态度好,积极退赃,配合调查,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东洪……经不起折腾了,咱们这些老家伙,也得给年轻人留点空间,留点体面”
“体面?”胡延坤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笑容,有苦涩,有嘲讽,也有一丝决绝,“是啊,体面我这把老骨头,是该想想自己的体面了”
他撑着沙发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动作略显迟缓他拿起搭在扶手上的军大衣,慢慢穿上,仔细地扣好每一颗扣子,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我去找县长”胡延坤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超脱般的淡然
刘超英眉头微蹙,也跟着站起来:“老胡,你找县长……要什么说法?现在这个局面……”
胡延坤整理好衣领,目光直视刘超英,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我不打算干了这个政协主席,我辞了”
刘超英脸色微微一变,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急切和劝阻:“老胡!你糊涂啊!这个时候提辞职?市里已经同意县里在12月下旬开‘两会’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撂挑子,这不是给县委县政府出难题吗?这不是让钟书记、让市委怎么看我们东洪?大局为重啊老胡!”
胡延坤听着刘超英情真意切却又句句在理的劝阻,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他明白了,东洪的天,真的变了风暴中心的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连曾经的老搭档、老伙计,也只会用“大局”来劝他认命,而不是站在他身边,与他共担风险
他深深地看了刘超英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超英啊,你的意思,我懂了”胡延坤说完,不再停留,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了出去胡延坤清楚,就算是把田嘉明枪毙了,也与胡玉生无关了
走廊里空无一人,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胡延坤心里一片冰冷,却也异常清晰刘超英的反应印证了他的判断——辞职,这个他原本以为能用来谈判的筹码,或许真的能成为他最后一张牌,一张用来和县长直接谈条件的牌他要去试试,用自己这个政协主席的位置,为儿子胡玉生,搏一个不那么绝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