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8月下旬,蝉鸣已经消退我坐在办公室,老式吊扇在头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案头的台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泛黄的纸页
副县长焦杨米色的确良衬衫领口沁着细汗,手里攥着那份卷边的省农业厅文件,牛皮纸封面上整治农资市场专项行动方案的红字在阳光里格外醒目
八开大的文件纸页间夹着回形针,展开后能看见页脚处省农业厅的红色公章,油墨在高温下有些晕染文件分四个部分,指导思想、工作目标、实施步骤和相关要求
我看着工作目标里三个月内实现农资市场规范化的表述下划着重重的红线当目光扫到严厉打击无证照经营段落时,我注意到页边空白处有用蓝色钢笔写的批注:坤豪公司需重点核查,字迹是焦杨特有的娟秀小楷
焦杨坐在对面的藤椅上,右手习惯性地收拢鬓角的碎发她比我大两岁,齐耳短发在耳后别着银色发卡,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浅灰色的女式西裤熨得笔挺,衬衫领口端正地系着第一颗纽扣,整个人透出知识分子的温婉气质
我一边看着文件,焦杨一边说道:县长,省厅这次动真格的了她的声音带着东洪口音,尾音轻轻上扬,你看这实施步骤,第一阶段摸清情况,第二阶段要联合执法,第三阶段还要建立长效监管机制说话时焦杨怕我看不清楚,主动站起身来,手指划过依法追究刑事责任的条款
我捏着文件的手指摩挲着纸页边缘,目光落在窗外的柳树上树冠在热浪中低垂,树下停着桑塔纳轿车,两只麻雀落在车身上,很快又飞走了
坤豪公司的名字在脑海里打转——作为工业开发区有可能第一家入驻企业,记得前两天厂长毕瑞豪曾拍着胸脯说要建全市最大的农资仓库,还要搞省内区域性最大的民营化肥厂
现在省里面的要求很明确啊焦杨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身体微微前倾,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农业局冯局长昨天来找我,说省里面要求每半个月都要报进度,省里还会来暗访组下来这是市里面开会,市农业局史国宇局长传达的省里面岳峰省长的讲话精神说着就将笔记本推了过来
我接过笔记本,纸页上用蓝黑墨水写着岳峰省长的讲话和吕市长、史国宇局长的精神传达摘要特别是吕市长的讲话,字迹比前面的记录更重,笔尖几乎戳破纸张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我摘下眼镜
我说道:如果按文件标准,关停坤豪完全合法我把笔记本递回去,手指敲了敲文件上的假冒伪劣条款,但开发区刚起步,全县上下盼着有企业落地生根,这个节骨眼上关停第一家企业
焦杨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她显然明白我的顾虑作为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又是本地人,她比我对本地企业情况了如指掌县长,她斟酌着措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毕瑞豪这个人,以前主要是靠倒买倒卖,这个他有前科这次查到的假化肥,包装袋上印的含量达不到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严肃起来,更关键的是,他们的销售网络已经渗透到周边多个县,一旦放任不管,可能影响整个地区的农资市场到时候咱们县里就是源头,这个责任,咱们更重
办公室的挂钟敲了十下,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注视着焦杨,认真地说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一定要把坤豪公司和毕瑞豪个人分开来看坤豪公司在全市都建立起了农资销售渠道,这一点十分难得,我们完全可以引导它走上正轨换句话说,就算毕瑞豪涉嫌犯罪被抓,坤豪公司依然可以继续运营”
焦杨说道:“县长啊,我看他们本就是一体的吧,分开来看,恐怕他们是分不开的”
我想了想说道:“焦县长啊,以前的事,我觉得工商局已经罚了款,以后啊如果坤豪公司能规范生产,确实能成为咱们开发区的标杆企业;但如果继续放任,只怕会成为定时炸弹这样吧,我转身时看见焦杨正专注地看着我,现在去坤豪公司看看,实地了解情况文件里说防止一刀切,我们得给合法经营的企业机会,但也不能姑息违法违规行为
焦杨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转为赞同她迅速合上笔记本,帆布包的搭扣发出咔嗒一声:我这就让杨伯君联系毕瑞豪对了,她走到门口又转身,坤豪现在租用的是县第一食品厂的厂房,您知道吧?食品厂以前生产方便面,自从方便面停产,厂房闲置快两年了
提到食品厂,我想起上个月在县常委会上听到的汇报曾经的东洪牌方便面是周边县市的抢手货,如今却只能靠租厂房维持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食品厂的模样,记得两年前还来过东洪参观考察,曾参观过这家明星企业,流水线上的方便面整齐排列,工人戴着白色帽子在传送带上分拣,车间里弥漫着面粉的麦香如今听说厂房被租用,心里难免有些唏嘘
我突然问道:“焦县长,你以前一直在教育系统工作吗?”
“不是的,县长我刚开始在劳动局工作,后来才调到教育局”焦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认真地回答道
随后,焦杨继续汇报工作,但我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这次市委已经同意东洪县调整干部,我内心十分清楚,现在不敢大规模调整干部,主要是因为我对各部门干部的情况还不够了解吕连群是否继续担任县委办主任一事,自然由未来的县委书记来考虑;但在县委书记还没来的情况下,吕连群继续担任组织部长显然不太称职我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计划将焦杨调整为组织部部长兼任县农委主任,至于曹伟兵副县长可以转任县纪委书记县政法委书记我自然希望由孙茂安前来坐镇
上午十一点,桑塔纳准时停在办公楼前焦杨换了件白色短袖衬衫,领口别着一枚银色的小徽章,马尾辫用蓝色头绳扎着,显得格外利落她上车时,帆布包里的文件发出窸窣声,膝盖上还放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整理好的材料
汽车驶出城关镇,远处的玉米田在热浪中泛起涟漪驾驶员谢白山打开收音机,调频里传来李谷一的《难忘今宵》,音质有些失真焦杨望着窗外掠过的杨树,突然说道:县长,您还记得前不久在平安县考察的那家高粱红酒厂吗?我昨天看新闻,现在居然拿了轻工部的金奖
我点点头,眼前浮现出平安县安平乡的高粱红酒厂最初的模样,简陋的窑洞车间,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酒糟的香气脚下的青砖被酒液浸润得发黑,墙上写着的质量第一已经褪色谁能想到,几年后他们的高粱红酒能在全国大赛中多次获奖品质才是根本啊我有感而发,如果坤豪能像他们那样严把质量关,何愁做不强?
焦杨轻轻叹了口气:怕就怕毕瑞豪只想着赚快钱您知道吗?食品厂的李厂长跟我说,坤豪租用厂房时,什么设备都没有,还是食品厂的老职工帮忙接的水管
出城不远,就看到了几处红砖大院,这里是县城的国营厂的厂区,不少围墙顶部的仙人掌在烈日下舒展着肥厚的叶片,叶片边缘的尖刺泛着白光,墙面上团结拼搏,振兴食品的标语已经斑驳,红色油漆剥落处露出灰色的水泥底子大门两侧的杂草有半人高,东洪县第一食品加工厂的木牌歪歪斜斜地挂着,油漆剥落的地方能看见底下的木纹,另一侧坤豪公司东洪生产基地的铜牌倒是崭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汽车驶入门卫室前,生锈的铁门已经打开,门后站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老人,门卫室的窗户用塑料布糊着,窗台上摆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浓茶,茶叶沉在缸底门口的对联已经褪成白色,勉强能看出招财进宝的字样,门框上贴着的门神画像,张飞的青龙偃月刀只剩刀柄,关羽的长髯也缺了半截门口上还呆着两串红色的辣椒,辣椒已经干瘪
毕瑞豪穿着米色短袖衬衫,领口敞着,站在厂房前的空地上他的肚子微微鼓起,手腕上戴着块银色手表,看见我们下车,立刻快走几步迎上来,右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才伸出来:朝阳县长,焦县长,欢迎欢迎!
他的声音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热情,尾音拖得很长,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中,我认出了食品厂的老厂长李献朝,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全白了,正拘谨地搓着手
厂区里的水泥路坑坑洼洼,裂缝里长着杂草左侧的宣传栏玻璃早已破碎,里面贴着1990年的《东原日报》,头版头条东洪食品厂荣获省优产品的标题依然清晰,照片上工人们举着方便面包装袋,脸上洋溢着笑容如今宣传栏旁边,堆着几摞褪色的纸箱,东洪牌方便面的字样还能辨认,纸箱顶部被雨水泡得发软,长出了霉斑
我看了看纸箱,就道:“怎么都堆在外面了?”
李献朝厂长走在我身边,布鞋踩在碎砖上发出咯吱声:县长,咱们厂从90年停产到现在,这些纸箱就一直堆着他指着屋檐下的纸箱,眼神里带着无奈,仓库都租给坤豪了,只能放在外面您看这纸箱,当年都是花高价在地区印刷厂定制的,质量多好啊,现在全废了
我随手拿起一个纸箱,纸板已经脆化,轻轻一捏就掉渣纸箱内侧印着生产日期:1989年10月,距今也不过三年,却像历经十年风雨李厂长,我放下纸箱,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当年食品厂可是咱们县的骄傲,怎么说停就停了呢?
李献朝叹了口气,手指向远处的厂房:县长,咱们的方便面生产线吗?从日本引进的设备,每分钟能出200包面80年代那会,周边县市的小卖部都抢着要咱们的货他的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温暖,随即转为苦涩,可到了87年,原材料涨价,尤其是调料包,咱们自己生产不了,只能从外地进货人家外地的方便面,调料包成本比咱们低一半,卖到东原来,价格还卖得比咱们便宜,买设备的钱还有一部分是贷款,利息高,咱们的成本压不下去,这不,说垮也就垮了
我接着问:“这些设备呢?”
“压面机、封口机都是好设备啊,设备全部搬到一个仓库里了,都是上好的设备,全部可以实现自动化就是社会竞争太大,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李厂长望向远处的仓库,眼神中带着一丝不甘与落寞
我有些难以置信,说道:“不至于吧难道这么多年食品厂就没有一点积蓄吗?”
李厂长嘴角抽动两下,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县长,是有一些积蓄,但都外借出去了,现在都成了死账”
“借给谁了?”我追问道
这时,焦杨见李厂长一副为难不好再说的样子,便主动站出来说道:“李厂长,有什么不能说的?县长今天来调研,就是为了解你们食品厂的情况”
李厂长咬了咬牙,为难地说:“这钱,一部分借给了石油公司,一部分被县里面借走了,到现在都没还”
听到石油公司和县里面借走了钱,我心中一惊,诧异之色溢于言表,马上问:“石油公司?县里面?借了多少?”
李厂长神情黯淡,缓缓说道:“县里面前前后后借了有140多万到现在厂里都是一抽屉的白条,找不到人兑现,厂子也就垮了”
来到东洪县后,我一直将精力放在东光公路、水库建设、平水河大桥、吨粮田建设上,没想到县里的国营厂竟被三角债拖垮了我沉思片刻,说道:“今天先不谈这个事情了,等抽时间我专门来调研,看看怎么妥善处理”
我们边走边聊,来到厂房门口毕瑞豪抢先一步推开门,一股刺鼻的化工气味扑面而来厂房里光线昏暗,几盏吊灯悬在天花板上,灯泡蒙着厚厚的灰尘地面上散落着编织袋碎片,靠墙摆放着几个巨大的不锈钢罐子,罐子上结着白色的晶体焦杨皱了皱鼻子,从帆布包里掏出手绢捂在了鼻子上
这是咱们的混料车间毕瑞豪指着不锈钢罐子,现在主要生产复合肥,配方是请省农科院的专家调的他走到罐子前,用手指敲了敲罐壁,发出空洞的声响,您看这设备,都是新购置的,也是花了好几十万呢,但是设备不齐全,搅拌的料不均匀,没办法,就是不合格
我伸手摸了摸罐子,表面冰凉,指尖沾上一层白色粉末
焦杨已经掏出笔记本,记录着厂房里的情况她走到一扇窗户前,窗台上积着厚厚的灰,玻璃上贴着禁止烟火的标识毕老板啊,你们这个如果按照标准生产,还需要投入多大?
毕瑞豪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脸:焦县长,这个厂房不行啊,不具备改造条件,你看上面全部都是木结构,这房子啊太老了,我们打算建新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