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来城中各处里坊空地上,却并未完全沉寂借着稀疏的灯火和月光,还能看到一些身影
有汉子在自家院门口,对着柴堆,一遍遍练习着白天学的突刺动作,口中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有妇人聚在井台边,一边搓洗衣裳,一边互相纠正着握短棍的姿势几个半大孩子凑在一起,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简易的村落图,争论着哪里该设瞭望点……
岭南的夜风里,甘蔗林的清香依旧,却仿佛揉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一种生涩的、初生的、却无比坚韧的气息
岭南县衙后堂烛火在夜风中不安地跳动,将周县令枯瘦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上桌上摊着厚厚几卷文书:《新糖坊工役轮换疏》、《清渠司南河故道工料核计》、《护社操演奖惩细则》、《琼州海贸初议》……墨迹未干,问题却已如藤蔓般纠缠丛生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底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案头那盏凉透的粗茶,映出他焦灼而茫然的脸季如歌带来的变革风暴席卷岭南,可这艘骤然加速的巨舟,掌舵的他已觉力不从心
“大人,”季如歌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平静无波,“光靠你我二人,撑不起整个岭南千斤重担,需众人拾柴”
周县令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更甚:“众人?哪里还有可用之人?本地官吏,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那些富商,眼里盯着白糖和商路,算盘珠子拨得比谁都响!护社练兵,有刘老将军顶着已是万幸!”
“岭南最不缺的,”季如歌走到桌案前,指尖轻轻点在一份卷宗角落不起眼的名字上——那是关于流放犯人安置的副册,“就是人尤其不缺,曾站在云端,又被打落尘埃的人”
周县令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瞳孔骤然收缩那几行小字,记录着几个被刻意模糊的姓名和来历:“原兵部职方司主事,赵秉谦,坐‘朋党’流”、“原户部清吏司郎中,钱谷,坐‘账目不清’流”、“原都察院监察御史,孙文弼,坐‘妄议朝政’流”……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段金銮殿上意气风发的过往,如今却成了南岭瘴疠之地无人问津的囚徒
“他们?”周县令喉头发干,声音艰涩,“那是戴罪之身!是朝廷钦犯!且心灰意冷,岂肯……”
“大人,”季如歌打断他,目光如深潭,“岭南要活,就不能囿于常理这些人,见过真正的波诡云谲,掌过真正的国计民生
他们的眼界、谋略、对律法赋税的洞悉,是那些富商和本地小吏拍马难及的困兽犹斗,何况是人?给他们一个‘局’,一个能让他们证明自己、同时真正改变这片流放之地的‘局’
他们或许对龙椅上的那位心寒,但对这片收容了他们残躯、也埋葬了他们过往的土地,未必没有一丝未烬之火”
周县令死死盯着卷宗上那几个名字,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猛地抓起桌上那盏冰冷的粗茶,仰头灌了下去,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头骤然腾起的野火
他用力将茶碗顿在桌上,发出“砰”一声闷响,眼中血丝缠绕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备轿!去城西流寓!”
城西流寓几排低矮的泥坯房,墙皮剥落,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气味这里聚集着岭南最潦倒的一群人——无钱打点、只能在此熬日子的流放犯及其家眷周县令的轿子停在最偏僻的一排房前,随从提着灯笼,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门前坑洼的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