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温泉水,深入陵区外围,视野豁然“开阔”,却又被另一种无边无际的震撼所填充
脚下泥泞的土地上,无数脚印交织成诡异的纹路,新鲜的泥土被踩踏出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混合着数十万人散发的汗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也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被极度压榨后散发出的衰败气息
目光所及之处,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海”,数以十万计的刑徒,密密麻麻,如同被投入巨大磨盘的蝼蚁,机械般蠕动着
他们眼神空洞,褴褛的粗布麻衣上,补丁层层叠叠,像干枯的树皮般包裹着消瘦的身躯裸露的皮肤上,污垢与鞭痕交织成可怖的纹路,有些伤口还在渗出暗红的血珠搬运巨石的队伍排成蜿蜒的灰色长蛇,夯土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沉闷得如同大地痛苦的呻吟
仅仅是站在边缘,那股由无数绝望灵魂汇聚成的无形压迫感,便足以让任何旁观者心胆俱寒
再向前行,景象从宏观的"人海"聚焦到更为残酷的劳作场景,这里不再是简单的搬运,而是将血肉之躯直接投入“熔铸”的环节
巨大的采石场上,刑徒们如同攀附在悬崖上的黑色苔藓,用简陋的铜铁工具啃噬着坚硬岩壁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骨节错位的脆响,飞溅的石屑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沉重的条石沿着临时铺设的滑道滚落,滑道上浸透的汗水和血水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不时有人被滚落的巨石碾过,短促的惨嚎刚出口就被更大的号子声淹没
巨大的夯土区,数百人一组,拉扯着捆绑巨木的绳索,喊着撕裂喉咙的号子他们青筋暴起的手臂上,汗水汇成小溪顺着手肘滴落沉重的夯锤一次次被高高拉起,再被狠狠砸落每一次砸落,大地面震颤着将细小的尘土震起,在低空形成一片朦胧的雾霭每一次夯击,都仿佛将刑徒们最后一丝生命力砸入这冰冷的地基
在这里,“碾作齑粉”不再是一个比喻,而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血淋淋的现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穿过这片沸腾的血肉熔炉,接近陵寝核心区域,景象又为之一变
十座阙门如巨兽獠牙般耸立这里的秩序更加森严冷酷,普通的卫尉换成了身着更精良甲胄、眼神更加冰冷的精锐就连监工的眼神都冰冷如刀,精确指挥着刑徒们搬运巨型构件那些尚未组装的铜车马部件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与刑徒们灰暗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巨大的构件、雕刻着狰狞兽首的柱础、打磨光滑的巨型条石,以及那些尚未组装完成的铜车马部件,被更庞大的刑徒队伍利用复杂的滑轮组和滚木,以极其缓慢却不容抗拒的速度,挪向预定的位置
每一步移动,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和监工精确到毫厘的严厉指挥,任何一丝差错,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几个通往地下玄宫的甬道入口,幽深如同巨兽咽喉浓重的阴冷湿气从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带着地下深处泥土和岩石的寒意
一队队背负工具的刑徒面色惨白如鬼,在重甲武士押送下,如同被驱赶入地狱的幽魂,沉默地、机械地走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甬道深处,隐隐传来更加沉闷、更加压抑的凿击声,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回响
那里,是更深邃的黑暗,是龙脉沉睡之地,也是这宏伟陵寝最终吞噬一切血肉与灵魂的终极归宿
阳滋公主面色沉凝,一言不发地策马在前,马蹄踏过泥泞发出黏腻的声响秦怀之紧随其后,手中的玄鸟符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觉得眼前的景象早已超越了"宏大工程"的范畴,数十万生灵如同柴薪,在帝国意志的熔炉中燃烧,只为锻造一个永恒幽冥帝国的、活生生的祭祀
那笼罩整个山谷的轰鸣巨浪,此刻听来,更像是无数亡灵在尚未入土前发出的、绝望的集体悲鸣
突然,一股阴风袭来,章邯的官袍被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别着的古怪器具,那是一个铜制罗盘,中央悬浮着一滴不断变换形状的水银
张蓁恰好瞧见,不由轻“咦”了一声
秦怀之望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张蓁摇了摇头,而后低声说道:“你看章尚书腰间之物,那便是“地脉仪”,听我父亲说,此物出自墨家,是探测龙脉异动的秘器”
“墨家?”
秦怀之刚起疑惑,只见卫衡上前一步,来到章邯身侧,扫了一眼“地脉仪”,问道:“章尚书,您似乎对墨家机关术颇有研究?”
章邯微怔,继而笑了一下:“确有研究,没想到你竟识得此物,莫非…你是墨家门生?”
卫衡毫不隐瞒,拱手道:“在下卫衡,相夫弟子”
“哦!”
章邯望向卫衡左腕上的距尺刺青,点了点头:“实不相瞒,我乃相里之徒,你我虽有门派之别,但终归皆是出自墨家,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