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满载开滦煤矿煤块的骡车陷在雨后翻浆的泥坑里,车夫声嘶力竭地咒骂,鞭子抽在牲口身上啪啪作响,溅起的黑黄泥浆泼了路边一个正啃窝窝头的学徒满身
除了那些坐洋车的,几乎大部分人都穿得破破烂烂,和暴土扬尘的路融为一体,灰突突的分不清谁是谁
前门大街被东西两侧林立的铺面挤压成三条窄道
东侧肉市街,飘来浓重的血腥气和卤煮火烧的咸腥,铁钩上挂满白花花的猪羊肉,苍蝇嗡嗡成片
西侧的珠宝市街,算盘珠噼噼啪啪
金店伙计用精致戥子称量银元的脆响,偶尔还有大洋碰撞的叮当声
主道两旁,摊贩的苇席已经铺开,廊房头条摆着景泰蓝鼻烟壶和‘同仁堂’的膏药幌子;廊房二条则飘着豆汁儿那股子特有的馊酸气,夹杂着‘豌豆黄,凉甜败火!’的吆喝
一个卖‘冰核儿’的小贩,敲着铜盏吸引注意,脏兮兮的厚棉被下渗出丝丝凉气
巍峨的前门箭楼,在轿车驶过时投下巨大的阴影,灰筒瓦绿剪边的重檐歇山顶在午后的烈日下沉默地矗立,俯视着脚下蝼蚁般的众生
楼下护城河水浑浊不堪,漂浮着烂菜叶和油污
几个妇人蹲在石阶上,用力捶打着衣物,‘梆梆’的捣衣声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
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在浅水处扑腾,激起浑浊的水花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六道沟东有条河,儿时他常常一泡就是一整天
车队艰难地穿过只剩下门洞的前门牌楼,转向西行,沿着内城城墙根行驶
高大的青灰色城墙连绵延伸,砖石斑驳
某些墙段有修补的痕迹,新砖旧砖混杂,如同老人身上粗糙的补丁
靠近宣武门一带,城墙根下排着一溜‘水窝子’,独轮车上架着硕大的黑釉水罐,裤子上满是补丁的苦力们佝偻着腰,吱呀呀地推着车,向胡同里的大户人家运送从玉泉山拉来的‘甜水’
铜钱扔进空罐里,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叮咚’声
行至宣武门,景象更显凄凉
高大的宣武门箭楼已然不见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城台兀立,像一个被砍掉了头颅的巨人
瓮城的废墟上,搭着简陋的苇棚缸瓦市
卖瓦盆瓦罐的老汉在棚下打着盹,一头瘦驴拴在残存的石墩旁,百无聊赖地啃噬着墙缝里钻出的野草
浑浊的护城河上,几条破旧的木摆渡船还在运行,光头船夫撑着长长的竹篙,费力地将小船从一岸撑到另一岸,载着零星几个舍不得绕路或想省几个铜板的行人
对岸河边洗衣妇的捣衣声,斥骂孩子声,隔着水面飘过来
轿车离开护城河岸,拐进一片蛛网般密集的胡同区
路面骤然变窄,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带起干燥的尘土,形成一道烟龙
前几日的雨水积在低洼处,变成浑浊的泥潭,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四合院
门楼大多残破,门上的朱漆剥落,露出灰白的木头底色
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缺爪断牙,门框上褪色的春联被风吹得只剩残片
偶尔一扇敞开的朱漆大门里,能看到影壁墙后种着的石榴树
一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出来,车轮碾过一个污水坑,惊起一群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看到汽车驶过来,女学生连忙躲在一旁
她看到了趴在车门上看风景的唐枭,脸上那道疤痕吓了小姑娘一跳,唐枭朝她眨了眨眼,女学生羞红了脸,连忙低头
槐树的浓荫下,剃头师傅正给闭着眼睛的客人刮脸,热毛巾的蒸汽袅袅上升,铜盆里的热水泛着油光
磨刀匠吹着‘惊闺叶’,发出‘哗楞楞’的脆响
一个主妇闻声从门里探出头,拎着菜刀蹲在门槛上等着师傅过来
几个穿着破旧棉袄、脸上脏兮兮的乞儿,远远看到轿车,眼睛都亮了,试图追上来,嘴里喊着含混不清的‘hello!老爷太太赏个子儿吧!’
前车开路的司机按响了刺耳的喇叭,一个挎着警棍的巡警适时出现,挥舞着藤棍将他们驱散
轿车终于驶出了迷宫般的胡同,拐上一条相对宽阔平整些的土路
当那堵突兀拔起的、异常高大的青砖府墙映入眼帘时,唐枭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府……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