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八月廿三日,寅时
天色未明,英国公府内却已是灯火通明
张惟贤端坐于镜前,任由四五个侍女为他梳洗更衣
青盐刷牙,香汤洁面,哪怕一根发丝也被整理得一丝不苟
一旁,他的儿子张之极垂手侍立,静静等候
张之极二十余岁,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
张惟贤挥了挥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没办法,人老了,骨头脆,连坐着也会浑身酸痛
“首尾都处理干净了?”他闭着眼,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父亲的话,都干净了”张之极恭敬地答道
“京营和兵马司的人手已经全部撤回,都是府里的老人,嘴严实得很”
张惟贤“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良久,才又开口问道:“你对信王,怎么看?”
提及信王,张之极的精神为之一振,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难掩的激动:
“父亲,信王殿下在潜邸之时,便以端正闻名,素来厌恶阉党”
“如今登极,定能扫除朝中奸佞,澄清玉宇,将这千疮百孔的国事,重新缝补起来!”
张惟贤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
“背家训”
张之极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不甘地低下了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背诵起来:
“惟忠与上,不党不争守土安民,传家衍庆”
这段话,他从小背到大,早已烂熟于心
可在今天,却觉得字字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儿子不甘的神情,张惟贤心中一叹
他拍了拍身旁的绣墩,示意儿子坐下
“之极,为父知道你血犹未冷,心怀天下”
看着这位他晚来得子的张家独苗苗,张惟贤的声音不由稍微放缓
“可你看看我大明开国二十五公爵,传到今日,究竟还剩下几家?”
“老朱家的皇帝,向来薄情寡恩天心难测,圣意如渊,为臣者,当知进退,明哲保身,方能善始善终”
“可是父亲!”张之极倔强地站在原地,憋了数天的话一股脑倾斜而出
“国事糜烂至此,连那圣人庙也立有腌臜生祠,我等勋贵世受国恩,岂能坐视不理!”
“况且,儿子听闻,信王殿下听闻大行皇帝驾崩,哀恸欲绝,几至昏厥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会是薄情寡恩之辈?”
“再者,他为魏忠贤所迫,连个像样的王府都没有,还是咱们家及时送上的宅子,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就单说这份情,他总该念着吧?”
张之极一大段话扑面而来,看来这些想法,已经在他心中思虑良久
“痴儿”张惟贤听闻这话,缓缓自躺椅上坐起
“就算信王重情,可信王的后人呢?”
“世泽今年才三岁,等他长大,你要让他去赌下一个皇帝的性情吗?”
“……”
张世泽是张之极的长子,这句话对他来说无异于致命一击
张之极瞬间哑口无言,脸色煞白
张惟贤看着他,继续说道
“国事不堪,自有那些读圣贤书的文臣去头疼”
“我等勋贵,自土木堡之后,除了行仪代祀,又或在五军中碌碌轮转,又还能干些什么呢?”
“无法可为啊……”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张之极胸中热血翻腾,突然不甘心地问出声来:
“若一切都如父亲大人所说,那又为什么要帮信王殿下散布流言呢?”
张惟贤的背影微微一顿,片刻后也不回话,径直离去,只是这花甲老头看上去却是有些佝偻了
……
与此同时,文华殿偏殿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啃着第二个麦饼
真硬,真难吃
他发誓,等周钰进了宫
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去御膳房好好学学怎么正确发面
啃完最后一口,他拍了拍手上的饼屑,扬声道:“来人,更衣”
卯时已至,登基大典前的最后一道程序——三辞三让,要开始了
很快,他便换上了一身素白孝服,在内侍的引导下,来到文华殿正殿
殿外,早已是人山人海
文武百官,勋贵宗亲,耆老士绅,乃至京中百姓推举出的代表,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从丹墀(chi)一直延伸到殿外广场
见到信王出现,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喏,所有人顿时齐齐叩首,山呼之声,直冲云霄
“臣等恭请信王殿下顺天应人,即皇帝位!”
朱由检站在丹陛之上,俯瞰着脚下乌泱泱的人群,心中豪情万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依旧是一片肃穆哀戚
英国公张惟贤率众上前,高高捧起第一封劝进笺
朱由检听着那冗长的骈文,心中毫无波澜,待其念罢,他才用早已排练好的悲痛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览卿等所言,具见忧国至意然皇兄新丧,哀痛方切,承继大统之事,孤岂忍遽(ju)闻?所请不允”
说罢,转身回殿
百官再拜,再请
第二封劝进笺由首辅黄立极呈上
朱由检再次走出,依旧是一脸悲戚,声音却更显沙哑:
“卿等为宗庙社稷之意,言辞恳切孤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登大位?所请不允”
百官第三次叩拜,三请
这一次,是所有代表齐声高呼,声震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