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微微一笑这番作秀,田义未必会相信
可是很多时候,在大人物眼中,态度、懂事、乖巧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你的真诚……如果有人轻易相信你的真诚,那就很难成为大人物了
………
距离花厅仅仅一园之隔,田义私人书房之内
五旬出头的田义一身松棉道袍,头戴四方平定巾,气度圆润,意态闲适,正在书案上画着一幅梅花图
一副儒雅士大夫的模样
一个高大男子站在旁边,用玉镇纸压着画卷正是换了一身白衣的田正
一个火者(小太监)正跪在地上禀报道:
“奴婢观察片刻,特禀老爷知晓…其神,淡定从容其行,举止有度,绝无轻佻…”
“其言,对夫人应属情真意切……”
火者将在屏风后面听到的话,包括朱寅和宁采薇的神态,一五一十的细细禀报,居然一字不漏
连两个孩子的表情也一并说出
田义一边听一边画画,间或“嗯”一声,表示在听
等他画完最后一朵花蕾,换了笔题写自己的名字,又取了私钤盖了印,这才抬起头,漫不经心的问道:“完了?”
小太监的脑袋低下,“回老爷,奴婢说完了可需奴婢再禀报一次?”
田义端详着自己的画作,神色沉吟,似乎在寻找画中的问题
口中兀自漫不经心般说道:“滑头”
“老爷?”小火者有点不解
田正道:“父亲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在耍滑头?”
田义神色玩味的笑了
他活动有点酸麻的手腕,对火者道:
“你个瓜皮,被两个孩子骗了,他们怕是发现你了,搁那给你演戏哩”
“啊?”火者有点不信,“奴婢被骗了?老爷,奴婢…”
田正业有点难以置信,“大人,两个孩子真有这等心机?孩儿不敢相信啊”
田义让火者退下,对田正说道:
“世上有一种天生的聪明人,敏锐警觉胜过常人多矣而钟灵剔透又胜过常人多矣当年的世庙爷爷,徐华亭,张江陵等等,都是这种天资卓绝之人”
“这个朱寅,庄廷谏说他是神童,九岁就能以诗臧否,还能发现洋夷和倭寇的阴谋,发耶稣会之奸海瑞也是因为他的帮忙,才破获了大案”
“你娘说今日他和采薇还买了瑱玉阁瑱玉阁是那么好买的么?必是那孩子洞察其中机会”
“九岁足以看大看老,这是个能干大事的孩子啊那个采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额很少看错人这两个孩子,是一对小狐狸哩”
他十岁入宫,数十年风雨,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人心险恶,可谓阅人无数,不说火眼金睛,也早就洞悉人性了
田正皱眉道:“如此说来,他们纯粹在欺骗额娘,居心不诚,处心积虑结讨好,蓄意利用了?”
田义摇头笑道:“你还是太年轻,哪有什么诚与不诚?利不利用?所谓论迹不论心,也不是说诚”
“男子纳妾,初爱其色,可谓爱之诚也不几年,色衰爱驰,见之憎恶,又是厌之诚也是以,诚又何足恃?”
“人心如水,水至清则无鱼苛求人心诚纯,无疑是求全责备,唐肆求马正人君子能做到贤贤易色,也未必能完全做到推诚相见”
“处上位者,观人察人,态度二字可知端倪朱寅即便是做戏,可他戏可乱真,那就未必是假宁采薇做戏是真,可对你娘的情义,也未必是假,或者说,不愿为假”
“人心真伪,不愿为假,那便是真”
田正咀嚼着父亲的话,“人心真伪,不愿为假,那便是真…”点头道:“孩儿谨记大人教诲”
田义继续说道:“这两个孩子,既然认真做戏,而且无可挑剔,了无痕迹,那态度便是真”
“他们能因势利导,灵活应对,那就更加不易这聪明乖巧四字,就坐实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
“你娘是性情中人,从不知势利二字却歪打正着,收了一个好侄女啊只有聪明人,才是最会尽孝的你娘,赚了”
田正笑道:“娘赚了,那父亲大人不也是赚了?”
田义眯着眼睛,点头道:“还真是这个理收了这两个晚辈,的确是赚了”
“朱寅已经是南雍的监生,将来若能科举入仕,也是一个臂助你不要因他年幼,就心生轻视”
田正没有想到,身为南直疆臣的父亲,居然对朱寅的评价这么高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侍女过来禀报道:“老爷,家宴准备好了,夫人请老爷入席”
田义呵呵一笑,心情极好的说道:“走吧,入席”
……
花厅之内,田夫人手持佛珠,身穿家居常服,正在和宁采薇闲聊
两人用关中话,神态亲密,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一家人
朱寅反而插不上话,只是在一边当陪衬
红木镶嵌大理石圆桌上,一道道酒菜正依次摆上,说是家宴,却都是山水八珍
紧接着,家班歌伎也鱼贯而入
田夫人笑问宁采薇:“采薇,你在筵席上,爱听曲看舞么?”
宁采薇摇头道:“额不太喜欢哩”
田夫人也不喜欢,立刻挥手道:“乐师歌伎都撤了吧,吃顿家宴,又没有外人,用什么歌舞,吵死人哩”
谢琅嬛挥挥手,家班立刻退下
朱寅见一老一小两个宁女士聊的正高兴,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就站起来看傍边的一个宣德炉
这种后世很珍稀的古董,在这个大厅却只是个摆件,而且不止一件,显然田义喜欢收集宣德炉
他仔细端详宣德炉,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喜欢?”
朱寅回过头,见到气度俨然的大宦官,赶紧肃然下拜道:
“孩儿拜见田公…”
田义伸手一扶,“免礼”
宁采薇也赶紧敛祍行礼,落落大方的说道:“侄女斗胆,拜见姑父大人”
一边盈盈下拜
她如今能毫不客气的称呼田义为姑父了
“免礼”田义笑道,“你和你姑母说话,老夫自和你将来的小夫婿说话”
显然,他对朱寅更感兴趣
“稚虎”田义直接称呼他的字,“你也懂宣德炉么?”
他见朱寅看的神情专注,显然不是瞎看
朱寅也毫不客气的改口道:“回姑父大人话,侄儿不敢说懂只是家父生前收购过宣德炉,是以有些了解”
田义点头微笑,“你且说来听听,看看有几分见解”
这其实就是考较了考较朱寅是不是言之有物,见解有理
往往一个问题,就能掂量一个人的成色
知物,也非易事
朱寅沉吟一会儿,组织了一下语言,借用后世的话说道:
“宣德炉用的是暹罗国进贡的红铜,宣庙敕工匠必十二炼,每斤得其精者才四两耳,故所铸特为美妙…”
“孩儿以为,宣德炉最妙在色泽,其色内融,从黯淡中发奇光,柔腻可掐,灿烂善变…”
田义闻言,不禁颔首微笑朱寅的回答,已经超出他的期待
小小年纪,已能鉴赏古器了
其器,不小!
“善哉”田义不吝赞赏的说道,“稚虎啊,你年纪虽小,已能发妙语了”
对于田义这等身份来说,一个“发妙语”的评价,还是对一个孩子,真的很不容易
众人说了几句,就一起入席刚刚净手后准备动筷,忽然一个红衣宦官手持牙牌而入,恭声说道:
“田公,爷爷密旨!”
“爷爷密旨?”刚拿起筷子的田义立刻放下筷子,起身匆匆离开
按照规矩,只要来了旨意,无论在干什么事,立刻放下,第一时间领旨
“万岁爷来密旨了?”田夫人脸色一变,“会是什么事哩?”
原本气氛轻松的家宴,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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