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贯看着朱寅,神色肃然:
“如何做到卑微?无我何为无我?我无偏见,我无成见,我无己见因我无我,我便可为圣人懂了吗?”
朱寅张张嘴,一方面如闻圣音,另一方面还很无语
妈蛋,这就是奴才的文章啊
难怪很多大才考不中进士
什么卑微之心?说的好听而已,其实就是要在心态上自我矮化,也就是所谓的“无我”
不要我觉得,而是圣人觉得,朱熹觉得,考官觉得,皇帝觉得
也就是说,你要写一篇不能阐述自己意见,不能彰显自我的文章
对于徐渭这种人来说,真是太难了
“先生大教,弟子谨记在心”朱寅很感激的说道
他知道,这是沈一贯的金玉良言,千锤百炼的科场真经
沈一贯再次指着山水画,“那么你此时再看,这幅令你心生卑微的画作,又是何物?”
朱寅肃然回答:“是朝廷,是庙堂,是天子”
“善哉,孺子可教也”沈一贯点头,“以无比卑微之心,面对朝廷,庙堂,天子这便是科场上的无我”
“有了这份卑微之心,你的文章才能圆润温良,允执阙中啊这种文章,无可挑剔”
“什么是妙绝时文?不是花团锦簇,而是挑不出错考官为何挑不出错?因为你在代圣人立言,说的是圣人的话,考官如何能挑出错?”
“这便是标准,准绳”
“等到你考中了,做官入仕,就可以收起卑微之心为何?因为已是牧民者,治理一方,就需要需要威严贵重了”
“到那时,你再看这幅山水画,就变成了俯视,不再是仰视,看到的就不是朝廷和天子了,而是什么?”
朱寅回答:“到那时,看到的就是百姓苍生,是天下社稷”
沈一贯点头,“不错你已经身在高位,看到的就是天下社稷,百姓苍生了所以,先卑后尊,先贱后贵啊”
朱寅心中很是感激沈一贯可是进士出身,他这番话对自己科举太重要了
这些话,沈一贯肯定不会轻易对别人宣之于口
难怪自己这么聪明,熟知四书五经,还有穿越者的优势,可八股文总是差了火候
原来不是自己水平不行,而是自己思想心态上不够卑微
朱寅下拜道:“今日聆听先生大教,醍醐灌顶,获益匪浅,弟子感激涕零”
沈一贯扶起他,神色期待的说道:
“自古神童,多毁在心高气傲四字神童如秀木,傲气如斧斤”
“所谓君子怀器,以待天时”
“稚虎,你很聪明,也很懂事,最难得的是虚心,不以神童自矜,不骄不躁,老夫等着你金榜题名”
“是”朱寅语气诚恳,“弟子谨记恩师大教,不敢片刻忘怀”
沈一贯蔼然笑道:“那为师就给你布置课业了先攻破题吧”
“你回去后,把《四书》中的每一句,全部破题一遍每一句话,都要破到…破无可破!”
“记着,这看似是笨功夫,其实最有管用,磨刀不误砍柴功”
朱寅闻言,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四书加起来五万多字,最少有两千句话每句话破五次题,就要破题一万次!
就算每天破题五十次,也需要大半年
可朱寅没有任何犹豫,毫不犹疑的说道:“是”
沈一贯道:“每一旬,你带破题课业来会馆,给老夫过目明年五月之前,你要完成四书所有破题,做到破无可破”
“破题如破案破题破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便可提纲挈领,纲举目张承题、起讲…就能一气呵成,势如破竹,四平八稳,自可应付自如也”
“等到那时,你的时文必然大进再学承题、起讲…就易如反掌,水到渠成一般”
朱寅深以为然,不禁奉为圭臬
沈一贯又指点了一番朱寅对经义的理解,就到了午饭时分
朱寅陪着沈一贯用完了午饭,这才告辞离开
离开了宁波会馆,朱寅就又去了镇守府,见便宜姑父姑母
这次来镇守府,根本无人阻拦,朱寅就直入后堂,犹如自家人一般
田义正在大堂议事,朱寅当然不好参和,就先去拜见宁氏
宁氏在西厅佛堂念经礼佛,但见她趺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却是《金刚经》
周围几个侍女静静站立,一声咳嗽也无还有一个侍女敲着木鱼
朱寅在傍边趺坐下来,也一起默念《金刚经》
宁氏念完经,睁眼看见朱寅,顿时欢喜的笑道:“稚虎啊,你这孩子何时来的?”
朱寅笑道:“也就是一篇经的工夫,本来还想跟着大人念个十遍八遍,可巧大人就念完了”
宁氏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是和蔼的笑容,“你这孩子,哪有这份耐心,陪着老身念一遍,就难为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左看右看,讶然道:“采薇那丫头呢?她没有一起来么?”
朱寅回答道:“她去湖广办货了,还没有回来不然怎么会不来看姑母大人?”
“阿弥陀佛!”宁氏神色微变,“她才十一岁,女孩子家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怎能教人放心!虽说额们关中女子泼辣,却也过了!”
朱寅帮她在佛前上香,安慰道:“大人放心便是,她是见过世面的,不是一般女孩子再说,护卫带的也足,都是精干可靠”
宁氏虎着脸道:“小老虎,这可是你说的到时老身要问你要人的”
朱寅苦笑道:“大人宽心吧,等到过年,一定带她来拜年”
宁氏这才再次露出笑容,对侍女道:“去拿些果子蜜饯,给寅哥吃吧”
朱寅察言观色,发现宁氏眼里忧色难掩,又在佛堂礼佛,问道:“大人有什么忧烦么?孩儿可能解忧?”
宁氏很信任这个便宜侄女婿,也不隐瞒的说道:
“前段时日,皇上来了密旨,其实是要办内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的山陵、宫里的大殿都要修,也的确是要银子”
“你姑父却是有些为难抄家的银子当然是多多益善,可是也不能随便办冤案呐?”
“老身也是心惊肉跳,一家家大户灰飞烟灭,银子是抄了,可这是多少颗脑袋,多少女眷进入教坊司啊”
朱寅道:“姑母大人多虑了孩儿在民间,都是看见百姓拍手叫好的那些被抄家的大户,哪一家不是民愤极大,罪孽深重?十人全杀了,或许有人冤枉,但要是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人漏网”
“这些劣绅赃官,即便没有谋反,那也是该死”
宁氏脸色好看了些,“小老虎,你这话也有道理老身寝食难安,这才来佛堂礼佛”
“你见到你姑父,最好婉转的劝劝他,适可而止这么多银子送到北京,皇上该会满意了吧?”
朱寅问道:“有多少了?”
宁氏伸出一个掌
朱寅眉头一跳
好家伙,已经五百万两了!
这还只是送给皇帝的金银这个过程中,又有多少经办之人得到了好处?
比如自己,就得了很大好处一跃而成为豪门大户
那些太监和缇骑等人,估计都吃饱了
虽然田义在历史上名声比较好,可他也不是清官,又从中获得了多大好处?
难怪姑母大人念佛呢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就有侍女来报:“老夫人,老爷回后堂了”
朱寅立刻离开佛堂,去田义的书房
书房中,田义眉头微皱,神色带着一丝无奈
“孩儿拜见姑父大人”朱寅很是麻溜的行礼,然后很自然的起身
田义看到朱寅,脸色稍霁的说道:“稚虎啊,老夫想着,你也该来了”
朱寅道:“若不是功课太重,早就应该来感谢姑父了”
田义摆摆手,“那些事你不用感谢老夫王家、陈家因你举报,被绳之以法,你是有功的”
朱寅斟酌了一下,问道:“孩儿见姑父眉头不展,可是在这些事上有所干碍?”
田义如今视朱寅为自己人,直接说道:
“就在昨日,有人从濠镜来,带来濠镜佛郎机首领的抗议,说大明迫害耶稣会,残杀教徒,惹怒了什么上帝和教皇,要额给个交代”
“额倒不是怕了他们可他们说,若是额没有交代,就去北京上告,告诉大明皇帝”
“还说,佛郎机在吕宋有十万大军,战船如云若是大明不给个交代,吕宋总督就会率军北上,讨个公道”
“此事若真是闹到北京…”
说到这里,田义就打住了话题
但朱寅已经明白了田义的顾虑
田义不是怕西方人的威胁
他怕的是皇帝会怪罪于他,怕那些嫉妒他的太监落井下石
万历是个很自私的人,喜欢让臣下背黑锅,自己向来毫无担待
一旦洋夷闹到北京,或者西班牙舰队兴师问罪,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拿田义背锅
至于田义是不是在为他办差捞钱,那还重要么?
反正银子到手了
与其说田义怕洋人问罪,不如说他怕皇帝的凉薄可见他深知皇帝的性格
朱寅想了想,恶向胆边生的说道:
“姑父大人,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据孩儿所知,吕宋岛最多只有一千多洋夷,何足为虑?”
“干脆利用海盗,借刀杀人,以毒攻毒,既能让洋夷无暇他顾,又能牵制海盗,削弱海盗岂不是一箭双雕?”
“姑父大人,若是海盗攻打洋夷,洋夷还敢得罪大明,去北京告状找姑父麻烦么?”
田义精神一震,“稚虎,吕宋洋夷真的只有一千多人?不会这么少吧?你确定?”
他知道,朱寅是从南洋归来的
朱寅点头道:“千真万确!兹事体大,孩儿如何敢信口胡说?吕宋岛的西洋兵马,水陆加起来,最多一千三四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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