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望想到皇帝的国书,再回想日本王等人的傲慢,以及博多湾如云的日军战舰,不禁神色一凝,秀眉一皱
朱稚虎做得对,倒是自己有点糊涂了
她是作为副使来刷功劳的,只要不辱使命的回国,就能叙功升迁
不是来送死的!
“是在下孟浪了,还是稚虎兄想的周到”郑国望嫣然一笑,在朱寅对面坐下来,但不是正坐,而是盘腿趺坐
桌案上有一套日本的茶具,和中原的茶具有些不同但朱寅显然也懂日本茶道,他一边煮茶一边说道:
“我在海外待过,家父曾是海商,懂倭语有何奇怪?今日若非我精通倭语,知道他们的意思及时应对,我们就被迫向丰臣秀吉下跪了”
“什么?”郑国望脸色一沉,“日本王想要我们下跪?大明可是天朝上国!真是岂有此理!”
她忽然有点后怕如果当时被逼下跪会怎么样?
这是侮辱国体,践踏礼制,颠覆纲常!
大明是天朝上国,皇明国使代表皇帝和朝廷,体例尊贵,位在日本国王之上
按道理,应该是日本王对大明钦使下拜朝鲜王李昖,不就对钦使下拜,还主动送礼吗?
日本王和朝鲜王,地位又有何不同?
谁知日本王如此狂悖无礼,居然颠倒纲常的反过来让国使对他下跪行礼!
大明钦使要是对他下跪,等于大明和皇上都对他下跪了
这是什么罪责?欺君辱国!
就算是她这个国舅,也要罢官削籍,永不录用朱寅作为正使,轻则下狱流放,重则明正典刑!
“钦使做的对”郑国望眸子中正的看着朱寅,拱手道:“还是稚虎兄老成练达,随机应变,在下不及也”
她和朱寅虽然立场不同,向为政敌,但她对朱寅的才能胆魄,还是佩服的
“可是今日不宣读国书,那又何时宣读?总不能违抗旨意,不交国书吧?若是我等不交国书…”
“当然要交,”朱寅淡然说道,给郑国望斟了一杯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皇上这道《敕谕》语气严厉,我之前就表示异议,恳请酌情修改可是首辅态度强硬,皇上也没采纳我的谏言皇上和首辅都置之不理,我也无可奈何”
朱寅说到这里,心中很是无语
这国书内容,主要是皇帝和首辅的意思在他们看来,这国书已经很温柔,已经很给面子,哪里严厉了?
自己的一番忠言,皇帝和首辅只当是放屁
“我本不愿来趟这趟浑水”朱寅摇头苦笑,“月盈兄,你我虽有龃龉,政见不合,但你是知我的我不认为这次赴日和谈,能有什么结果”
“朝廷是想留一扇和谈之门,万一大军败了,也有开启议和的台阶,算是条退路,也是缓兵之计的意思皇上和朝廷,也不指望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朝廷这道国书,却将使团陷入险境了”
“可圣旨一下,君命难违,便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要虽万千人吾往矣就算死在日本,也要报效朝廷”
“月盈兄,说句晦气之言,咱们该有以死报国的准备了”
郑国望神色凝重,“稚虎兄,真有这么凶险?”
朱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你不了解倭奴他们比胡人更加畏威而不怀德要说行事之乖戾,心思之诡谲,性情之残忍,姿态之狂妄,天下鲜有能及,不可常理度之”
“朝廷非要用这道敕谕,对日本国情当真是大大的误判,必然会激怒他们”
郑国望点头,“我已经发现了他们在朝鲜之暴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的确比蒙古人更凶残”
朱寅道:“此行有多凶险,那要看怎么做了,如果按部就班、古板行事,我等必然凶多吉少”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子上一敲,“若想平安归国,唯有变通之道!月盈兄信我,自然可逢凶化吉”
郑国望拱手道:“还请稚虎兄大教!只要不辱大明国体,我都听你的”
朱寅笑道:“月盈兄也不必紧张,我既然了解日本,知己知彼,当然已有对策”
他指指匣子里的《敕谕》,“陛下敕谕白纸黑字,日本人虽然大多听不懂华语,却大多认识汉字他们听不懂,却是看的懂所以,递交给丰臣秀吉的国书,绝不能是这道《敕谕》!”
朱寅知道,历史上万历给丰臣秀吉的赐予也很严厉,还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惹得丰臣秀吉大怒,差点斩杀沈惟敬
可那是在什么情况下?
是在明军击败日军,让日军在朝鲜大受挫折的背景下丰臣秀吉尝到了大明骑兵和火炮的厉害,战场上吃了亏,才不敢真斩杀使臣
但现在呢?日军还没有和入朝大军交手,秀吉正在最狂妄的时期他看到这道敕谕会怎样?
郑国望皱眉正色道:“稚虎兄想篡改谕旨?这可是大罪啊稚虎兄,若你要篡改敕谕,那在下肯定不能同意这是欺君矫诏,你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朱寅的笑容很是高深莫测:“我哪里敢修改敕谕?只不过,皇上这道敕谕是给日本国王的,没错吧?”
“没错啊”郑国望有点疑惑,“那身材矮小可笑的丰臣秀吉,不就是日本国王?”
朱寅摇摇头,呵呵笑道:“丰臣秀吉真不是日本国王日本国王僭称天皇,是跟大唐高宗皇帝学的这僭称天皇的人,已经传承很多代了,祖上可能就是徐福,如今住在称为京都的平安京”
“至于丰臣秀吉,其实是个权臣嗯,类似王莽和曹操那所谓的天皇是个傀儡,没有实权”
其实,以日本的二元制度,当然不能用操莽来比拟秀吉,可朱寅也找不到其他的比喻了
“原来如此!”郑国望明白了,很是意外的说道:“原来这僭称天皇的人才是日本国王,不是丰臣秀吉”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日本国王叫什么天皇之前还以为,派兵侵略朝鲜的倭寇首领,就是日本王呢
实际上,别说日本天皇,就是丰臣秀吉,她之前也不知道不仅仅是她,此时满朝大臣也很少有人知道丰臣秀吉
朱寅点头微笑,“然也所以,陛下这道敕旨,我们应该对谁宣谕呢?是京都那个僭称天皇的日本王,还是权臣丰臣秀吉呢?”
郑国望一副“那还用问”的表情,理所当然的说道:
“肯定是京都那个僭称天皇的日本国王啊丰臣秀吉只是日本权臣,又不是日本王,敕谕要是对他宣示,那不是欺君么?纲常体统何在?”
“国书正式名称叫《大明皇帝敕日本国王谕旨》,日本王就算沦为大权旁落的傀儡,那也是名正言顺的日本王谕旨当然要对他宣示”
朱寅笑道:“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就算丰臣秀吉,也没话说他不是日本国王,也不以日本国王自居”
“所以,我们干脆去京都,对那劳什子的狗屁天皇宣示陛下敕谕日本王只是傀儡,日本的公卿朝廷也都是摆设,就算大明国书语气严厉,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郑国望差点拍案叫绝,忍不住笑道:“稚虎兄妙计啊,这算不算欺软怕硬?”
朱寅摸摸鼻子,“欺软怕硬?没有的事我们不是奉诏行事么?就是陛下,也认为我们做的对”
郑国望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连酒窝都浮现出来了,“稚虎兄所言极是不过…就算去京都对日本王宣谕,会不会也激怒丰臣秀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