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长安灞桥的新柳翠绿欲滴,北方的燕子翩翩归来之时,宁采薇就到了西安城几年来,这是她第二次到关中
她世代都是秦人,后世也出生在长安
本来她很高兴,关中大地处处让她感到亲切可她在湘子庙街的宁寅商馆住下没两天,还来不及去看望姑父姑母,秦王府就送来了一份“信”
宁采薇坐在商馆的信契堂内,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短褙子,下面百褶牡丹裙,脚上缀珠金丝绣鞋,头上不戴髻不用首饰,只是黑丫丫的纨着一个关中女子常用的堕马髻,显得既清丽又飒爽
可是这二八芳龄的娴雅少女,此时却面如寒霜,目光清冷
她身边的案几上,静静地躺着一份磁青纸楷书文书,上面赫然写的是:
“秦王谕!为陕西煤矿、江南商货、关中药园事,照得关系西北赋税,谕江宁侯夫人宁氏,三日之内入秦王府,谒见本府以为商议故谕”
“大明万历二十一年,仲春庚寅日”
纸背骑缝处,还有“王言如纶”四字的一半
文书的印章是九叠篆体的印文“秦府行宝”,这是王令行玺,不是亲王宝玺而且文书中,秦王自称“本府”,而非“我”、“予”
这说明什么?说明秦王朱没有把自己这个江宁侯夫人、一品诰命放在眼里,这道文书完全就是居高临下的谕令,不去不成
“好一个王言如纶!”宁采薇冷哼一声,“这是以为我江宁侯府好欺负了”
“敢情秦王是忘记了,我夫君不仅是江宁侯,更是三元及第的兵部侍郎、副都御使我朱家不仅仅是军功勋贵,更是墨翰士族他太造次了”
“我本来就想找秦王府理论,为何擅自征收我们的商税,还说我们购买矿山的地契作废没想到我还没找他们,他们居然先找我难道他们以为占着理?”
信契堂中的其他几人,看到这份“秦王谕”也都是脸色阴沉
这是秦王府眼馋商社在陕西的生意,想强取豪夺了
前次,秦王府居然擅自征收商社西北生意的商税,先不说秦王府没有权力征收宁寅商社的税,这征的也太狠了,五成!
实在是荒唐透顶
更要命的是,两年前夫人来陕西,买了陕北几处无主的荒地去年开始开矿,不到一年就财源滚滚煤球都卖到西安城了夫人说,这煤不仅能替代木炭,还能让陕西少砍树,是大功德
按照大明律,要购买无主之地,卖主就是官府可是之前付了银子、和州县官府白纸黑字签订的地契,居然被秦王府作废!
要是畏惧秦王府的权势吃下这个大亏,那么商社的损失就大了而且招募不久的数千矿工,以后还有好日子吗?
西北的生意很重要,怎么能放弃?
所以夫人才不得不亲自来一趟西安,准备和秦王府谈判
“薇姨”丁红缨抚摸着腰间的刀柄,“管他作甚?他是秦王,是西北坐地虎不假,可薇姨不是他的属下,也不是陕西官员,又是女子,干脆以女子不宜拜谒为理由,不去!要谈可以,但不能进王府,谁知有什么阴谋?”
顾红袖也说道:“是啊藩王听着吓人,可主公是朝廷大臣,夫人也不用怕他王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夫人一身清誉,不宜去冒险要谈,也是秦王府派出代表,在王府外谈”
“不去?”西安大朝奉田筹策摇头,“红缨娘子对秦藩不了解,秦王是不同的,可不是一般的藩王这道王谕一下,夫人那是非去不可啊”
宁采薇道:“田先生博学广识,又是关中人,就为我们说说秦藩”
田筹策三十出头,本是田义的商事大管家,田义的义子,人品可靠他是秀才出身,两次乡试不中便对科举心灰意冷,转而钻研商业经济之道,是个优秀的实干人才
田义被罢官抄家之后,就把田筹策推荐给了宁采薇
宁采薇直接任命他为西安大朝奉,管理商社在整个西北的商业和北京大朝奉、南京大朝奉、成都大朝奉、广州大朝奉、洛阳大朝奉,并为宁寅商社的六大朝奉
田筹策果然能干,当上西安大朝奉不到半年,就让西北的各项生意更加兴旺,强大的陕西商帮(秦商)感受到压力,想对付宁寅商社可是田筹策拉一派打一派,分化瓦解,三下两除二就让秦商联盟四分五裂
可是这次不是秦商出手,是秦王朱谊漶出手,他就没办法了
田筹策是读书人出身,熟知掌故历史,他喝了一口茶,说道:
“夫人既然让额好好说道,额就多说几句”
“天下藩王,秦王最贵,秦王最尊,实为藩王之首,天子最为礼敬,与其他藩王大不同因为初代秦王朱樉,乃是太祖次子,又是孝慈高皇后所出,太祖诸子之中,地位仅次于懿文太子朱标比之当初排行第四的燕王更加尊贵这就是为何他会封在西安,得到秦王的封号”
“长房既然不存,按照大明礼法,便是二房最大,理应继位虽然当今帝系出自第四房,可叙起皇室家礼,当然要礼敬秦藩两百多年来,朝廷对秦藩最宽容,皇帝对秦藩最礼遇,只要不是大罪,朝廷和皇上都不会计较秦藩的权势也远超诸王,绝非一般藩王可比”
“秦王府是天下第一藩封《皇明祖训》特许秦王府三司不隶布政使司,直奏天子陕西无权审问秦府官员,王府属民犯罪由王城断事司审理这些特权,秦王府至今犹存秦王府还有代表朝廷征税之权,其实就是包了陕西的税”
“张居正当年裁撤藩府护军,藩王护军几乎不存可是秦王至今还有护军两三千人其他藩地,藩王畏惧巡抚巡按可是在秦地,却是巡抚巡按畏惧秦王”
“正统三年,秦王朱志均私刻‘受命于天’玉玺若是换了其他藩王,肯定是废黜削爵可英宗只是下旨敕责曰,‘狂悖僭拟,其印付烈焰毁之’而已”
“时至今日,秦王府卫兵在东市杀人,咸宁县无权缉拿,需报西安右护卫处置,其实就是秦王自己处置”
“所以,红缨和红袖两位娘子,切莫拿秦王府和其他藩王等量齐观在关中得罪了秦王府,简直寸步难行”
“若非当年朱樉太过残暴,人品不端,礼法上就能继承长兄太子之位若是如此,那就没有建文帝的事,也没有成祖的事了”
丁红缨忍不住问道:“朱樉有多残暴?”
田筹策摇头笑道:“罪行昭彰,劣迹斑斑,简直一言难尽额就不多说了,只说他曾经下过的一道王谕:敢有拾王庄麦穗者,砍手足插地!”
宁采薇蛾眉微蹙,凤眼一眯,“我早就算到,只要我们在西北的生意做大了,必然会迎来秦王府的觊觎只是没想到,秦王会这么直接,一点也不顾及大明亲王的体统,吃相太难看”
田筹策神色鄙夷,“夫人所言极是,天下藩王大多贪得无厌,秦王府更是不仁不堪”
“秦王岁禄五万石,亲王中最高,抵得上五万贫民一年口粮秦王府拥有关中最肥沃的田地,高达二百多万亩,大庄园遍布西安府,占了关中耕地的两成,每年收的田租多少万石”
“秦藩的生意遍布西北,还垄断了西北四成的盐引专营,高价转卖让额们秦人吃着高价盐”
“朝廷在陕西的商税,秦王府也要分成截留甚至强行代征西安府的关税,只交给朝廷一半”
“秦王府极其豪奢,一场秦王宴就耗牛二十头、羊三百只如今的秦藩所有王陵,每一座造价都有几十万两秦王府的北苑林园还仿西湖造景,遥遥数千里运输太湖石,耗骡马、人力难以计数”
“可一边花天酒地都用不完,一边常年欠着佃农工钱十几万两,恶意拖欠!可谓朱门肉臭,路殍冻骨不知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女沦为王府之奴”
田筹策说到这里,神色有点痛苦,仿佛想起了不堪回想的往事
宁采薇当然不是一点不知道,她已经得到不少关于秦王府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