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娘娘发问,臣自是不能不答”
“请娘娘试问之!”
呵……
袁瑛转过头来,凤目中带着探究
“以卿之才,运筹帷幄不输张子房,治国理政不亚萧何,统兵才能又可比肩淮阴”
“何以却会甘居于人下,为陛下效忠?”
李翊闻言轻笑
难怪袁瑛说她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毕竟这问题太敏感了
之前刘备虽然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但那毕竟是两人私下的对话
何况问话之人是刘备
但凡是第三个人问,这个问题都显得无比敏感
“阿姊……”
袁莹察觉到了话题的敏感性,轻轻推搡了一下姊姊
似乎在提醒她,不要为难李翊
李翊却一伸手,示意袁莹,仿佛再说无妨
“不瞒娘娘,这个问题早在月前陛下也曾问过臣下”
“那丞相是如何回答的?本宫倒真有几分好奇”
袁瑛凤目微睁,凝视着李翊
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同样的问题面对不同的人,李翊的答案也不一样
他并未着急回答,只是轻轻捋了捋颔下胡须,然后轻笑着问道:
“娘娘可曾听过高祖与韩信之论兵?”
“高祖曾问韩信,自己能将多少兵”
“韩信答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兵,而臣多多益善’”
“高祖便问,‘既然卿之统兵远胜于朕,何以为朕效力?’”
“韩信答曰,‘陛下虽不善将兵,但善将将’”
“韩信虽能统兵,但御人之术不如高祖,故为其效力也”
袁瑛一挑眉,插嘴道:
“丞相这是在自比韩信么?”
“可韩信终究不谙‘将将’之道,落得未央宫之祸”
“而卿非但善于统兵,也善将将”
说着,她指向车窗外隐约可见的工坊轮廓
“那纸坊中的匠人各司其职,令行禁止,这岂非‘善将将’之能乎?”
车厢内烛火摇曳,映得李翊面容半明半暗
他忽然反问:
“娘娘以为,当皇帝就一定好,而为臣就一定不好么?”
“自然”
袁瑛不假思索,“九五之尊谁人不慕?纵使丞相位极人臣,终究……”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火,乃噤声闭嘴
“终究难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李翊接过话头,却不见恼色
“孝景帝遭梁王怨怼,孝武帝晚年巫蛊之祸,更不必说少帝、质帝……”
“帝王家的事,翊为臣子,不该多言”
“臣但求做好分内之事耳”
袁瑛纤指倏地收紧裙裾:
“丞相举得终究是个例,可不得善终的权臣更甚!”
“霍光族诛,王莽分尸”
“若照丞相的说法,岂非不做皇帝,不入官场是最好的?”
“……呵呵,若不为此,恐为其辈所欺也,同样不得善终”
袁瑛一怔,被李翊这么一说,她突然感到人世怎么如此艰难
都已经做到皇帝之位,丞相之位了,都还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吗?
她想着,如此看来,岂非做平头百姓是最好的
至少他们每天只忧虑一件事,那就是吃饱饭
而皇帝与丞相要烦恼的事就太多了
怪不得自古皇帝大多短命呢
“丞相,你与本宫说了这么多”
“却还未正面回答本宫的问题”
“本宫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烛光在李翊眼中跳动,他再次反问道:
“那臣便斗胆再问娘娘一个问题”
“陛下是因乃大汉天子,我们方才听其命令”
“还是因我们听其命令,陛下方为大汉天子?”
这……
袁瑛一怔,“自然是因为陛下是大汉天子”
“向者,陛下为齐王时,不过御齐国之民”
“今为汉家天子,便是万民之主,可御天下子民”
“……既然如此,那魏吴之民,为何不奉诏?”
“难道他们不是汉朝子民吗?”
“之前陛下为齐王时,我等又可曾少效半分忠心?”
车帘忽被夜风吹起,几片落叶卷入车内
袁瑛望着其中一片枯叶在案几上打转,朱唇微启却无言以对
李翊轻轻拾起落叶置于掌心:
“当年涿郡卖履舍郎,今坐未央宫汉家天子”
“这其间差别……”
他吹落叶至半空,“不过是为了共同的志向,而为之效死罢了”
袁瑛猛地抬头,却见李翊已恢复恭谨姿态,仿佛方才锐利言辞皆是幻听
她很想顺势继续问下去,那你李翊这么舍命,志向到底是什么呢?
可犹豫一下,到底没能问出口
她知道已无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早晚会去做,也一定会去做的
自己只需要拭目以待就可以了
“看来娘娘已明臣意”
他拱手微笑,“前方便是宫门,臣就不复多言了”
当马车停在丹墀前时,袁瑛忽然按住李翊欲掀车帘的手
“今日之言……”
“不过是臣与娘娘品评史册”
李翊低头,将一方叠好的雪纸塞入她手中
“此乃纸坊产出的最新白纸,比绢帛更宜书写”
“娘娘若有所悟,不妨录之”
袁瑛接过,望着手上白纸,旋即郑重其事地说道:
“丞相今日之善言,本宫铭记于心”
……
夜风微凉,丞相府内灯火未熄
袁莹望着袁瑛的马车消失在宫门方向,转身蹙眉道:
“夫君,方才那些话,实在危险”
“即便她是妾身的姐姐,也不该多言”
“须知您现在是丞相,有千万双眼睛盯着”
“或许只是无心的一句话,但被有心之人利用,便可能大做文章”
“夫君一向谨慎,今日又何必多言呢?”
李翊闻言一笑,拉她入自己腿上坐下
“莹儿看来成长了,居然还能有这般觉悟”
“只是……”
话锋一转,李翊看向李治,目光深远
“有些道理,早明白比晚明白好”
这时,一直站在廊下的李治走了过来,仰头问道:
“父亲是在考校孩儿吗?”
李翊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眼中带着几分期许:
“适才汝亦在现场,可听懂了什么?”
李翊这也是想试试李治的成长成果
距离当初的少不更事,擅救钦犯,顶撞自己,已经过去三年了
这三年间,李治一直跟随李翊在衙署里听政
倒也不要他做什么,就让他在旁边看着,听着
看看李翊是怎么跟手下人相处,是怎么吩咐他们做事,给他们安排任务,以及赏罚的
三年了……
李治的心智已非孩童时可比,李翊必须看看他是变得否更加成熟稳重了
李治挺直腰背,声音清亮:
“父亲与皇后娘娘的对话,孩儿觉得不外乎是《韩非子》中的一句话”
“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
“两者是一个道理”
“父亲想要论证的是,身份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对吗?”
李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未置可否
李治见状,追问道:
“那权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父亲已经位极人臣,为何还要紧握不放?”
夜风拂过庭院,竹影婆娑
李翊沉默片刻,道:
“这个问题,为父不能回答你”
“你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那孩儿该去哪里寻找答案?”
“洛阳南郊新起了一间纸坊”
李翊指向城南方向,“明日你就去那里做工”
袁莹闻言,脸色骤变:
“夫君!治儿才十二岁,怎能与那些黔首匹夫一同劳作?”
李翊看向妻子,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治儿九岁时,我便带他去衙署旁听政务,他耳濡目染,学了不少”
“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唯有亲身体验,方能刻骨铭心”
他转向李治,肃然道:
“记住,到了工坊,不许透露说你是我的儿子”
袁莹急得眼眶发红:
“可治儿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吃得了这种苦?”
李治却拉住母亲的手,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坚定:
“母亲,让孩儿试试吧”
袁莹看着儿子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又望向丈夫不容反驳的神情,最终长叹一声:
“罢了……但你得答应我”
“若实在受不了,就立即回来”
李翊微微一笑,拍了拍儿子的肩:
“善!这才是我李翊的儿子”
话落,又看向袁莹:
“你替治儿收拾些细软,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话落,便准备出门了
麋贞见状,赶忙追了出去:
“夫君刚回来,这又是要去哪儿?”
“进宫,面圣!”
这丢下短短的四个字,李翊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夫人”
桃红走过来,挽着麋贞的胳膊,轻声安慰她
麋贞不发一言,望着案前熬得八宝粥,将粥杵随手一搁
“看来今日这粥是白熬了!”
“夫人莫气,等相爷回来再吃罢”
“……呵,他若是进宫面圣,那必然是要聊到深夜的”
说着,麋贞偏过头去,对桃红吩咐道:
“去把姊妹们都叫来,我们自己把粥吃了”
“……喏”
桃红喏喏称是,又望了眼屋渐行渐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相爷,唉……”
未央宫外,风霜卷着落叶扫过玉阶
李翊刚至殿前,值守的小黄门便堆着笑脸迎上来:
“相爷来了!陛下正在里头批奏章呢,您直接进去便是”
李翊挑眉,故意道:
“若是陛下此刻不想见人,本相这般闯进去,你就不怕被治个纠察不严的‘擅放之罪’么?”
小黄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相爷说笑了!陛下谁都可能不见,唯独不会不见您哪!”
“何况陛下早就叮嘱过奴婢,相爷求见,无需通禀”
“您既是亲自,尽管进去便是”
“奴婢能有幸和您搭上话,那也是奴婢的福气”
呵呵
李翊摇头轻笑,他算是明白皇帝身边的太监为什么得宠了
旋即,拂袖迈入殿中
殿内烛火通明,刘备正伏案疾书,眉间拧成一个“川”字
忽听脚步声近,头也不抬便斥道:
“朕不是说过——”
“说过不见任何人?”
李翊笑吟吟地立在阶下
刘备猛地抬头,笔毫在奏折上拖出一道墨痕
见是李翊,他紧绷的面容顿时舒展,随手将笔一掷:
“是丞相啊!快,赐座!”
侍从连忙搬来茵褥,李翊却不急着坐,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
“臣带了城南老铺的胡麻饼,陛下用些点心再批不迟”
刘备接过尚带余温的饼,忽然觉得腹中空空,咬了一大口才道
“爱卿此来有何要事?”
李翊盘腿坐下:
“臣听闻……陛下与皇后娘娘有些不愉快?”
刘备咀嚼的动作一顿,胡须上沾着饼屑
“是她去找你的罢?”
“哼!朕日理万机,她偏要朕陪着说些家长里短……”
说着重重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
“荆州水患的折子还没看完,益州的军报又堆了三尺高!”
“须知朕的时间是有限的,哪里有空去聊这些?”
李翊慢条斯理地给刘备斟了杯茶
“那此刻陛下与臣闲谈,岂不也是在耽误朝政?”
“这如何一样!”
刘备咽下饼子,声音陡然提高
“皇后絮叨的无非是御花园新开了海棠,哪个宫女手脚不勤”
“可丞相你——”
他眼中忽然泛起光彩,“你来找朕聊的,必然是国事,正事,而不是那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
“即便不是什么正事,那也必然是一些豪气纵横之事”
“朕听了很是受用,岂非胜过与妇人聊白?”
一跟李翊聊天,刘备便似换了个人般,神采飞扬
殿外传来更鼓声,刘备这才惊觉已是辰时
不知不觉,他居然通宵批了一夜的奏折
他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又看向李翊
暗想,李翊是一大早起来便来找自己
还是他昨夜也熬了一晚上未睡,在忙自己的事呢?
毕竟袁瑛如果真的去找了,那时间段必然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样子
念及此,刘备竟有些哭笑不得
“说来也怪,与卿聊这半晌,朕反倒觉得神清气爽,未知疲倦”
李翊举杯轻笑:
“所以陛下恼的不是说话,而是说话之人”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皇后深居后宫,眼中所见不过方寸之地,自然只能聊些家长里短”
刘备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忽问:
“丞相今日进宫,就只为说这个?”
“臣是来请陛下用早膳的”
李翊指一本正经地说道
“听值守的小黄门说,您已忙了一晚上”
“国事虽重,但宜保重龙体”
“否则陛下有失,汉室江山必然倾覆”
哈哈哈……
刘备闻言大笑,即令侍从们排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