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卯时的更鼓刚过,纸坊的梆子声便撕裂了晨雾
刘禅挣扎着从草铺上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是被石碾碾过一般
昨日鞭伤结了薄痂,稍一动作就扯得生疼
“接着”
李治扔来一根麻绳,“把裤管扎紧,免得沾上碱水”
刘禅笨拙地系着绳结,手指上的血泡已经磨破,渗出淡黄的脓水
他偷眼去看李治,发现表兄正用牙齿撕下衣袖的布条,熟练地缠在掌心的裂口上
蒸料房的白雾里,监工提着皮鞭来回巡视
刘禅刚抱起一筐楮皮,突然腿一软,整筐原料撒了满地
“小贼安敢惫懒!”
监工的鞭子带着风声抽来
刘禅本能地抬手格挡,鞭梢在腕骨上抽出一道血痕
第二鞭正要落下,忽然被一只粗粝的大手攥住
“赵监工,消消气”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匠人挡在刘禅身前
“新来的娃娃没力气,老汉替他搬便是”
监工眯起三角眼,“王三,你倒是会做人情?”
“您说笑了”
被称作王三的老匠人赔着笑,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包
“自家酿的黍酒,给您润润喉”
鞭子终于垂了下来
监工掂了掂酒囊,冲着刘禅啐道:
“今日权且看在老王的面子上,饶你一回!”
待监工走远,刘禅长舒一口气,连连谢过这位王翁
然后忽又鬼使神差地问起:
“王老丈,您觉得东宫太子与这监工比,相差几何?”
王翁抚须笑道:
“这正如以萤虫比皓月,以烂泥比青云”
“云泥之分,差之甚远呐”
“不过一个名分,待遇竟悬殊至此……”
刘禅苦笑着摇头,“依老丈看,权力到底是什么?为何一个监工都会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王翁乃道:
“权者,行处皆可支销,片言俱堪揣摩”
“谄谀之徒,如影随形”
权力,就是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为你报账
权力,就是你随口说的一句话,都会被人揣摩,阿谀奉承
“……这便是父皇、相父所为之事乎?”
刘禅心头嘀咕
他总是自然而然地享受父亲、相父带给他的一切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权力来自他的父亲,来自他父亲与相父一同建立的汉朝江山
“老丈金石之言,禅铭记于心”
“倘将来得脱此难,定不忘老丈今日相助之情”
王翁乃笑道:
“娃儿,你身不满七尺,又无倚仗,与我等一同在坊里做工”
“何谈将来如何?”
“你许给老朽的东西一文不值”
我……
刘禅一时语塞,暗想即便自己透露身份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王翁不再理会刘禅,转而对李治说道:
“公子,借一步说话”
“王翁有何指教?”
李治抖了抖青衫上的纸屑,随他走进了一处角落
王翁忽然停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
李治瞳孔骤缩——那令牌上赫然刻着“首相府”三个篆字
“拜见公子,小人便是相爷吩咐在此照看两位公子的暗哨”
“难怪……”
李治并未对王翁的身份感到有多惊讶,只是淡淡地说道:
“难怪这段时日,多赖老翁照顾”
“否则以我孩童之躯,岂堪监工折磨”
王翁说道:
“相爷做事滴水不漏,纸坊里早就打点好了”
“不少监工、管事都是相爷安排的人,不会让公子有事的”
“父亲向来如此……”
李治背着手,语气十分平静
“既隐瞒至今,为何此刻却又亮明身份?”
“相爷将公子安排在纸坊做工,本为磨炼公子心性”
“小人既是奉命照看公子,也是奉命考察公子”
“数月来,公子已经脱胎换骨,不同于往昔”
“小人将此事如实汇报给相爷后,相爷便命小人将公子带回相府去”
“何时启程?”
李治拂去肩头竹叶,面色波澜不惊
“车马已备在西门,公子出去自会有人接应”
暮色四合时,青帷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积水,停在首相府门前
李治掀帘下车,他整了整蓑衣,忽见中门洞开
数名执戟侍卫齐刷刷跪倒:
“恭迎公子回府!”
穿过三重影壁,却见父亲常坐的书斋紧闭,案上博山炉青烟袅袅
独不见了父亲身影
“可是治儿回来了?”
珠帘一挑,袁莹杏色罗裙转出
她早就知道儿子今天会回来
又见儿子满身雨气,忙用帕子去拭他额角
“这般狼狈,倒像是从洛河里捞上来的水鬼”
李治退后半步长揖:
“母亲安好父亲何在?”
“你父亲呀——”
袁莹撇撇嘴,“今日未时就被陛下急召入宫了”
她忽然凑近,带着茉莉头油的香气压低声音:
“听说是要宴请一位颍川来的贵客哩”
“孩儿欲入宫面见父亲”
李治解下蓑衣,露出内里粗布衣衫
袁莹“哎呀”一声,葱指点了点他衣襟上沾着的纸浆
“这般模样去见驾,莫不是要替你父亲挣个‘教子无方’的罪名?”
李治心念一动,忽撩袍跪下
“儿昔日顽劣,少不更事,不解父亲苦心”
“今在纸坊半载,方知父亲行事之艰难,如履薄冰”
袁莹一顿,一开始他还不理解丈夫为什么要把儿子安排在纸坊那种苦地方做工
还一做就是半年
如今看着儿子的心态的变化,看来她当真是错怪李翊的教育观了
“你父亲常说,玉不琢不成器”
袁莹蹲下身子,亲自为他系上香囊
“去吧,从西华门进,你舅舅今日当值”
更衣毕,李治临镜整冠
铜镜映出个陌生青年,眉宇间稚气已褪,倒显出三分肖似父亲的肃穆
袁莹多望他一眼,又忍不住继续叮嘱:
“宫里的檀香浊气重,仔细头晕”
李治连连颔首,穿过西华门,正撞着袁胤在那里当值
他这个国舅当的倒也清闲,有空了也在宫里串串门
袁胤见是外甥来了,便对他说道:
“陛下与你父亲并诸位阁老自午时议事至今,连膳饮都传了三回”
“治儿且在此稍候,某去去便来”
李治方欲作揖称谢,忽闻铁甲铿锵之声自回廊传来
只见一魁梧将军龙行虎步而至
身披筒袖铠,兜鍪下双目如电,正是统领虎贲禁军的许褚
“咦?”
许褚按住环首刀,声若洪钟,“这不是李相爷家中的大郎么?”
李治忙施全礼:
“晚辈见过许中郎”
许褚大手一挥,震得甲胄哗啦作响:
“宫禁重地,公子在此作甚?”
话音未落,他身后转出个瘦削校尉,谄笑着插话:
“许将军,不如让卑职进去通传……”
这校尉显然看上了李治的姓氏与家族,借此机会谄媚于他
不聊许褚豹眼圆睁,大喝一声:
“放肆!”
吓得那校尉踉跄后退
“陛下与首相正议国家大事,岂容闲杂打扰?”
也许有人好奇,赵云不是中护军吗?
为什么负责安保的还是许褚?
还有为什么不给许褚中护军的职位,他才是保镖专业户
子龙明显可以大用啊,留在宫里给皇帝当保镖屈才了
其实,这还是小看了中护军这个职位了
中护军是掌握所有禁军精锐的统帅
他的专职是护卫皇帝,统领白毦兵、虎贲卫等特种部队
除此之外,他还有监管宗室的安全职责
可以选拔任免武官、甚至监督管制诸武将
相当于还具有一部分的政治职权在里面
所以赵云的职权是远比皇帝保镖要更加宽泛的
当了中护军,并不意味着他就得天天跟在刘备身边护卫着他
真正护卫刘备的,依然是许褚
而赵云其实是许褚的上司
他是负责掌管所有禁军的武官,包括许褚在内
哪有让最高长官,去当贴身保镖的?
是在皇室有行程的时候,他负责具体安排许褚、陈到去哪个片区进行工作
“公子若有急事,某遣人送你去光禄勋廨房歇脚”
许褚在批评完手下之后,转而看向李治语气又缓和了下来
在大是大非上,许褚门清得很
正僵持间,袁胤捧着象牙笏板折返
许褚见状抱拳:
“国舅,非是末将阻拦,实在是奉命行事”
“仲康将军恪尽职守,本官省得”
袁胤含笑截住话头,从袖中取出快符牌
“恰才遇见黄门侍郎,说陛下正问起东海盐税之事”
“某借机提了句李家公子候见,陛下便让唤进来瞧瞧”
许褚闻言肃然,侧身让路
他身后的甲士,立刻无声地裂开出一道缝隙
“多谢将军行方便”
李治谢过,跟着袁胤一起进去了
宣室殿内,鎏金博山炉吐着沉水香的青烟,缭绕在朱漆梁柱之间
李治随袁胤踏入殿门时,正听见父亲李翊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在诸位同僚的不懈奋斗之下,景元通宝基本已经推行至全国州郡”
“再给我们三年时间,一定可以把我国的货币彻底重塑”
“李某非常感激诸位同僚,对陛下、对内阁工作的支持……”
李翊手持一张白纸,大声朗读这段时间的工作报告
忽觉殿门处人影晃动,余光一瞥
竟见自家儿子立于门侧,眉头不由一蹙
他不动声色地朝身旁的商监甄尧使了个眼色
甄尧会意,悄然退至殿侧,行至李治身旁,低声道:
“公子,相爷正议国事,请随下官暂退”
李治拱手,声音虽轻却坚定:
“甄商监,治已得陛下允准入内听政”
甄尧一愣,尚未答话,二人低语已引得数位大臣侧目
御座上的刘备原本正凝神听着李翊奏报,此刻也被这小小骚动吸引,抬眼望来
“哦?”刘备眉梢微挑,唇角含笑
“这不是李相家的公子吗?”
殿内顿时一静
李翊见状,只得上前一步,恭敬道:
“犬子无状,扰了陛下圣听,臣这就让他退下”
刘备却摆了摆手,笑道:
“无妨,是朕让国舅带他进来的”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李治,“既然来了,便在一旁听一听吧”
“也好知晓你父亲平日为国操劳些什么”
李翊见状,只得躬身称是,但眼神仍略带警告地扫了李治一眼
李治心领神会,默默退至殿侧,立于诸臣末位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清越的玉佩相击之声
黄门侍郎趋步入内,躬身禀道:
“陛下,水镜先生司马徽已至宫门”
刘备闻言,眉目舒展,抬手示意:
“快请”
不多时,一位青袍老者徐步入殿
广袖迎风,白须垂胸,步履间自有一派超然气度
正是名满天下的隐士——水镜先生司马徽
由于历史线变动,司马徽并未像原历史那样被曹操征辟为官
也没有在那个节骨眼上病死
不过此刻的他,已经相当年迈,精神还算矍铄
他行至御前,长揖一礼:
“山野之人司马徽,拜见陛下”
刘备竟从御座上起身,虚扶一把,笑道:
“先生不必多礼”
“昔日徐州一别,倏忽十余载,今日得见,恍如昨日”
司马徽含笑落座,他心想自己也确实没有想到
当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徐州牧的刘备,如今居然能当上汉家天子,三兴汉室
关键这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上许多
如今倒是他这个名满天下的水镜先生,有点儿羞见故人了
俄顷,侍从鱼贯而入,奉上珍馐美馔
身在殿侧的李治这才明白,原来陛下与父亲要宴请的贵客便是这位水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