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是将自己的毕生所学教给了他
刘禅点头,近前与几位兄长亲近寒暄了一番
刘备见气氛融洽,心中甚慰,对下人吩咐道:
“传膳,朕今日要与几位晚辈共饮”
与皇帝一同用膳,这是一种极大的殊荣
刘备此举,自是为了奖励几个后生
而后生们也都十分感激,倍感荣幸
不多时,侍者们端上精致菜肴
按制,臣子不得与天子同席
但刘备特意命人在自己案几旁增设席位,让关兴等人分坐左右,刘禅居首座之侧
席间,刘备亲自为众人布菜,毫无帝王架子
他夹起一块炙肉放入张苞碗中:
“苞儿尝尝这个,当年益德最喜此味”
张苞受宠若惊,连忙捧碗接过
刘备又为赵统斟酒:
“子龙向来节制,想必在家也不许你多饮”
“今日在朕这里,不妨破例一杯”
李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禁暗自慨叹
不想过去这么多年,老刘依然选择了最原始、最“暴力”的打法
东汉魅魔的招式,果真是屡试不爽
见此,李翊便趁势也多说了两句
“太子性柔宽厚,需尔等鼎力辅佐”
“今日之宴,便是望尔等记住——”
“无论日后境遇如何,当以兄弟相待,共保汉祚”
众人闻言,齐齐拱手,喊一声,“喏”
刘备对此十分满意
但李翊却觉得众人现在都只是少年心性,将来之事又有说说的准呢?
说到底,齐汉集团第一代人为什么能够这么团结?
还是因为有外敌要应对,
任何矛盾冲突,在大敌面前都需要做出一定退让
等将来哪天统一了,大家失去了共同的敌人
便有的是精力内耗争斗了
“子玉,似乎颇有心事?”
刘备朝李翊碗里夹了块狗肉,关心问道
“……呵,倒也没有”
“只是臣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李相是指哪方面?”
“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拷问在下?”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随后碰杯,痛饮美酒
刘备知道,朝中大事,有李翊操持
局面纵然有碍,也不会掀起太大风浪来
有卿在,朕很安心
……
成都,魏王宫
城内阴云密布,寒风刺骨
曹操自将神医董奉打入大狱后,头痛之症愈发剧烈
每至夜深人静,那痛楚便如千万根钢针扎入脑髓,令他辗转难眠
更可怖者,每当他勉强入睡
便有无数冤魂入梦,面目狰狞,向他索命
这一夜,曹操又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他猛然坐起,忽见帐外立着一名侍从,面相陌生,不由心头一紧
“此乃何人?”
曹操厉声问道,手已按在枕下短剑之上
帐外老仆慌忙跪倒:
“回禀魏王,此人乃新调来的侍从,因王总管染疾,故临时调换”
曹操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那陌生面孔
只见那侍从低眉顺目,看似恭敬,却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自董奉事件后,他愈发觉得身边危机四伏,人人皆可疑
都有可能是刘备派来的奸细,要行刺于他
“退下!”
曹操猛然暴喝,唬得那侍从吓得浑身一抖,慌忙退出
待帐中只剩心腹数人,曹操披衣而起,在帐中来回踱步
头痛又如潮水般袭来,他按住太阳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吾梦中好杀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勿近前”
左右侍从面面相觑,不知魏王何出此言,只得唯唯称是
曹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重新躺下
却又故意将锦被踢开一半,露出半边身子
时值隆冬,帐中虽有炭火,仍寒意逼人
侍从们想起魏王方才警告,无人敢上前为他盖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名唤作王忠的近侍巡夜至此
见魏王榻前无人伺候,被子半落,不由大怒
“尔等皆是死人不成?”
王忠压低声音斥责那些侍从,“魏王千金之躯,若受寒染病,尔等有几个脑袋可砍?”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应声
王忠骂毕,乃轻手轻脚走入帐中,小心翼翼为曹操拾起锦被,欲为其盖好
就在被子即将覆上曹操身躯的刹那,原本“熟睡”的曹操突然暴起
一道寒光闪过,王忠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脖颈一凉,鲜血喷涌而出
“魏王……为……何……”
王忠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手持利剑的曹操
话未说完,便轰然倒地
曹操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抽搐的尸体,将剑上的血迹在王忠衣服上擦拭干净
复又上床,闭目假寐
帐外侍从听得动静,却无人敢入内查看
只能在外瑟瑟发抖,不知发生了何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曹操方才悠悠转醒,故作惊讶地叫道:
“来人!何人杀吾近侍?”
侍从们战战兢兢入内,见王忠倒在血泊中,早已气绝多时
而魏王则一脸茫然,仿佛真不知发生何事
“回……回禀魏王”
一名胆大的侍从结结道,“方才王忠见魏王被子滑落,欲为魏王盖被,不料魏王突然拔剑……”
“什么?”
曹操大惊失色,从榻上跃下,踉跄着走到王忠尸体旁,面露悲痛之色
“吾竟在梦中杀了忠仆?噫!”
他捶胸顿足,几欲昏厥,左右慌忙搀扶
曹操痛心疾首道:
“吾早言梦中好杀人,这王忠为何不听?”
“可怜他一片忠心……来人,厚葬之,抚恤其家眷!”
时值主簿杨修入内,见此情景,心中已明了
待众人将王忠的尸体抬出帐后,杨修才缓缓道明真相
“丞相非在梦中,世人乃在梦中耳”
嗯?
曹操眉梢一扬,狠狠地瞪了杨修一眼
此子的确聪明,竟能一眼识破自己的诈术
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
他挥手示意杨修退至一旁,转而盯着案几上关于董奉的卷宗,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
“德祖!”
曹操突然开口,声音冷硬如铁
“孤命你盘查董奉是否为刘备奸细一事,数月过去,可有结果?”
杨修上前一步,拱手道:
“回禀魏王,臣连日审讯”
“董奉始终坚称自己只是游方郎中,与刘备毫无瓜葛”
“臣也派人去查证过,此人行医多年,足迹遍布中原,确实……不似与刘备私通之辈”
“够了!”
曹操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竹简哗啦作响
“数月时间,你就给孤这样的答复?”
杨修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魏王明鉴,臣详查此人来历”
“发现他不论是医术还是医德,皆堪称当世翘楚”
“他曾为贫民义诊,分文不取”
“也曾冒死入疫区救治百姓”
“如此医者,天下罕有”
“魏王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
曹操睨他一眼,在帐中央来回踱步
良久,才缓缓开口:
“好罢,把董奉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虎卫拖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入帐
那人遍体鳞伤,步履蹒跚,只有脊背还算
正是被囚数月的神医董奉
曹操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囚徒
数月牢狱之灾,董奉已形销骨立
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清亮如星,毫无惧色
“董奉,”曹操缓缓开口,“在狱中这数月,感觉如何?”
董奉抬头直视曹操,沉默不语
帐中气氛一时凝滞
曹操不以为忤,继续道:
“孤再问你一次,孤这头痛之症,究竟该如何医治才能痊愈?”
董奉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声音嘶哑却清晰:
“……草民数月前就已言明”
“魏王之疾,非药石可医”
“杀人太多,业障缠身,乃心魔所致”
“若要根治,唯有放下屠刀,多行善事”
“胡说!”
曹操闻得此言,勃然大怒
“孤一生杀人无数,何曾眨过眼?”
“区区‘业障’之说,荒谬至极”
“汝欲欺我耶?”
董奉毫不退缩,仍然坚持己见
“兵事害人害己,纵午夜梦回,亦与厉兵鬼卒偕行”
“魏王不信因果,但因果自在”
“杀人者人恒杀之,害人者必遭天谴”
“魏王内心若无愧疚,为何夜夜噩梦缠身?为何头痛愈演愈烈?”
“住口!”
曹操一把掀翻案几,竹简散落一地
“还敢说自己不是刘备派来的奸细!”
“来人,将这逆贼重新打入大牢,择日处斩!”
虎卫上前架起董奉
杨修见状,急忙上前劝谏:
“魏王三思!”
“似此良医,世罕其匹,未可轻废啊!”
“如今军中疫病频发,正需这等神医留用”
“杨德祖!”
曹操厉声将之打断,“此人三番五次羞辱于孤,若不杀之,难泄孤心头之恨!”
董奉被拖至帐口,突然回头,目光如电:
“魏王!天理昭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即使是你,也逃不过这天理循环!”
曹操闻言,头痛骤然加剧,眼前一阵发黑
他扶住额头,厉声大喝:
“拖下去!即刻打入死牢!”
待董奉被拖走,帐中一片死寂
曹操瘫坐席上,冷汗涔涔
杨修偷眼望去,只见这位不可一世的魏王面色惨白,手指不住颤抖
显然是头痛已至极点
“魏王……”杨修刚欲开口
“退下!”
曹操闭目挥手,“全都给孤退下!”
杨修无奈,只得躬身而退
夜色如墨,成都大牢外细雨绵绵
杨修手提一个黑漆食盒,踏着湿滑的石阶缓步而下
狱卒见是杨主簿,遂不敢多问,低头开了牢门
“杨主簿,死囚在最里间”
老狱卒提着昏黄的油灯,声音压得极低,“按规矩,只能给您半个时辰”
杨修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塞给狱卒:
“有劳了”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杨修皱了皱眉,跟着摇曳的灯光深入牢狱
最里间的牢房比别处更加阴暗
铁栅栏后,一个瘦削的身影靠墙而坐,手脚皆被铁链锁住
“董先生”杨修轻声唤道
那人缓缓抬头,乱发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杨主簿?”董奉声音嘶哑,却带着几分意外
“这深更半夜,到此何为?”
杨修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待其退下后,才将食盒放在地上
从中取出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酒
“先生明日就要……唉,修职权有限,救不得先生”
杨修将筷子递过去,声音有些发紧
“特备了些薄酒小菜,来问先生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董奉盯着食盒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杨主簿这是愧疚了?”
杨修手指一颤,酒壶差点脱手
“若非修在魏王面前多言,或许先生也不至于……”
他话到一半,哽在喉头
董奉摇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才道:
“杨主簿是个好人,只是不该卷入到这政治漩涡里来”
杨修佯装不解:
“先生此言何谓?什么政治旋涡?”
“魏王已立曹丕公子为世子”
董奉啜了一口酒,直视杨修,“杨主簿却仍忠心侍奉曹植公子,搅动魏宫风云”
“长此以往,必招来杀身之祸”
牢中一时寂静,只有远处滴水声清晰可闻
杨修面色变了数变,才开口问:
“先生身在牢狱,却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
“如此说来,可有避祸之法?”
董奉放下筷子,铁链哗啦作响:
如我这般,不涉政治,便可避祸”
“像先生一样?”
杨修轻笑一声,指着四周
“先生如今身陷囹圄,明日就要赴死,这就是避祸的结果?”
董奉神色平静,又夹起一块豆腐放在嘴里咀嚼:
“因为我只是个医者”
“我能治好病人的疾苦,却医不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国家”
杨修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半晌,他才喃喃道:
“所以……所以先生是自愿赴死?”
董奉不再回答,只是专注地吃着食盒中的菜肴
“时辰到了,杨主簿”
老狱卒在门外小声提醒
杨修深吸一口气,向董奉深深一揖:
“先生保重”
董奉这才抬头,嘴角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杨主簿,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好自为之吧”
走出大牢,夜雨已停
杨修仰望星空,忽觉胸口郁结难舒
董奉那句“医不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国家”如重锤般敲在他心头
蜀魏是一个畸形的政权,国家是一个病态的国家
杨修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可他始终不愿意承认
“可我有的选吗?”
杨修叹了口气,落寞的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