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透着深重的疲惫,眼下的乌青,下上新冒出来的胡茬,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气
“事儿……都完了?”
她问,声音还是平平的
郑仪点点头:
“暂时……告一段落了省里让我……先回来歇着”
“歇着好”
秦月点了点头,语气没什么波澜,像是听到他说今天天气不错
她转身又走回厨房:
“饿了吧?饺子在冰箱冻着呢,我这就烧水下”
郑仪跟着走到厨房门口
厨房里暖意足一些,弥漫着水汽和一股清新的洗洁精味道
灶上的水壶刚被拿开,旁边一个小锅里正接了凉水准备烧,冰箱门开着,秦月正从冷冻格里往外拿密封好的饺子,塑料盒上还结着霜
她的动作很利索,背对着他
郑仪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忙碌的、有点单薄的背影
结婚领证那天,她也是这样忙碌着布置他们的新家
一晃眼,一年多了,这屋子,他总共没住够十天
他想说点什么
说说青峰的事,说说那场矿难,说说那十七个人,说说自己这些天的煎熬……话堵在嗓子眼,却沉得像石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小小的厨房,暖黄的光,锅里渐渐升温的水,都和他过去一年多的日子格格不入
那些硝烟弥漫、血泪交织的沉重,仿佛被这扇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像个刚刚退下来的、还带着战场硝烟味的兵,一下子闯进了和平年代的寻常人家,笨拙,又有点不知所措
她从旁边拿了个苹果,洗干净,放在小案板上,开始削皮
刀刃贴着果肉,发出沙沙的轻响,细细的苹果皮垂下来,带着新鲜的果香
一切都很安静,也很平常
“那个……”
郑仪终于找到了一点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开口
“嗯?”
秦月没回头,继续削着苹果
“……你辛苦了”
千头万绪,最终挤出来的是这几个字,轻飘飘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秦月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
苹果皮断了,落进旁边的水槽里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看他
只过了几秒,她又拿起苹果,继续削
厨房里只剩下锅底水汽蒸腾的微响和刀切苹果的沙沙声
郑仪觉得胸口那块堵着的地方,像是被这细微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撬开了一道缝
紧绷了很久很久的神经,也仿佛被这屋子里的暖意和安静一点点浸润、软化
他没有再说话
默默地走进厨房,站到水池边,拿起刚才秦月放在那里的抹布,拧开水龙头
水有点凉,他也没在意,开始擦洗料理台,把案板上散落的一点苹果碎屑扫进水槽里
秦月削好了苹果,切成几瓣,放在一个白瓷小碟里
她没把碟子递给他,而是放在了一旁干净的台面上,然后她拿起筷子,等着锅里的水开
蒸汽开始顶起锅盖,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秦月揭开锅盖,大团白雾涌出来
她把一个个圆滚滚的饺子贴着锅边滑进去
饺子入水的“噗噗”声轻快起来
郑仪就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看着白胖的饺子在滚水里浮沉看着秦月偶尔用锅铲轻轻推一下锅底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在升腾的水汽里显得有些朦胧
锅里的水再次沸腾,饺子的香气开始弥漫开来
秦月往里点了些凉水饺子在浪头里安静了一瞬,又更热闹地翻腾起来
水汽蒸腾,模糊了窗玻璃
屋子里暖得让人有点发晕
饺子快好的时候,秦月拿起旁边的小碟,插起一块切好的苹果,很自然地递到郑仪嘴边
郑仪一愣
那苹果削得很干净,果肉白生生的,带着清甜的气息
他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苹果的汁水冰凉甘冽,瞬间冲散了喉咙里的干涩和心口的沉闷
“待会儿……先吃饭”
秦月收回手,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看着他嚼着苹果的样子,眼睛里的水光似乎又漾开了一点点
郑仪用力嚼着嘴里的苹果,点了点头,没吭声
嗓子眼里那点冰凉甜意一路滑下去,好像要把胸口那块郁结也冲开似的
饺子捞出来,胖乎乎的一大碗,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秦月又盛了碗饺子汤,汤面上浮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饭桌就在客厅一角,小小的方桌
两人面对面坐下
郑仪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
饺子皮很筋道,馅儿是熟悉的韭菜鸡蛋粉丝,秦月拌馅儿向来有点淡,蘸醋正好
他默默地把饺子送进嘴里,很烫,烫得舌尖发麻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吃着
饺子很香,热腾腾的,仿佛把身上的寒气一点一点地蒸了出来
碗里的热气扑在他脸上,眼睛有点发酸
他就这么闷头吃着,不敢抬头看秦月
一碗饺子很快见了底,额头和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
“再来点?”
秦月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郑仪摇摇头,声音有点闷:
“饱了”
秦月也没再说什么,低头慢慢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
吃完了,秦月起身收拾碗筷郑仪也跟着站起来,想去帮忙洗秦月却伸手轻轻拦了他一下:
“坐会儿吧”
郑仪在原地站了站,还是重新坐回了沙发里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
疲惫感如同退潮后的海浪,缓慢却沉重地涌上来,一层一层地裹住了他
身体像是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叫嚣着酸痛
他靠在沙发背上,眼睛有些涩,不由自主地阖上
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人走到了身边
他没有睁眼
感觉旁边的沙发垫微微陷下去了一点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好闻的皂角混着一点厨房里带出来的烟火气靠近
然后,一个很轻的重量,轻轻地、带着点试探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
郑仪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又缓缓地放松下来
他没有动,只是放任自己僵硬的肩膀,去承接那份熟悉的、小心翼翼的重量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厨房隐约的水声,和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车流声
肩上的重量渐渐沉实疲惫像是终于找到了泄洪的闸口,汹涌地冲刷着四肢百骸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微微偏过头,下颌轻轻蹭了蹭那个靠在他肩上的发顶
然后,也让自己整个人更深地陷进了沙发柔软的靠背里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微微摇曳的光带
那光带很微弱,却固执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