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教坊淬心,瓦舍铸魂(2 / 2)

皇明 雨落未敢愁 2984 字 3个月前

卢象升喉头滚动,一时语塞

他自然心生向往——那雕梁画栋间隐约传来的琵琶声,那朱漆栏杆后绰约的倩影,无不在撩拨着年轻士子的心弦

但转念想到三人方从贡院出来,青衫上还沾染着墨香,若是被人撞见出入这等风月场所

这仕途都可能断绝

卢象升心头一紧,急忙将目光投向文震孟,眼中满是求救

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文兄,教坊司乃烟柳之地,我等皆是会考举子,若被人撞见出入此等场所,恐有损清誉不若寻个雅致酒楼,把酒论诗岂不快哉?”

在卢象升看来,文震孟向来最重功名

这位两鬓已现霜白的中年儒生,为求仕进连考十余科,平日连酒肆都鲜少涉足

此刻会试方毕,按常理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卢象升暗自盘算:只要文震孟出言反对,三人中便有两票否决,自己便可顺理成章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料文震孟闻言竟怔立良久,忽地仰天大笑

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蹉跎了大半辈子,还在乎什么虚名?”

说罢竟一改往日拘谨之态,大步流星地追着黄道周而去

卢象升愕然呆立,只见文震孟的背影在朱漆大门前微微一顿,而后义无反顾地迈过了那道象征着礼法与放荡界限的门槛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让这二人有了这般变化?

会考失利,当真让人变成了鬼?

卢象升踌躇着,但见两人的背影都快要消失了,却也只得咬咬牙,随两人入内

才入教坊司,便见黄道周从怀中掏出一方鎏金笺纸

那纸笺在春日下泛着暗纹流光,边角还钤着朱红官印——分明是教坊司最上等的甲等票引!

“这”

卢象升瞳孔骤缩,喉头不自觉地滚动

他分明记得,这等票引莫说价值近百两雪花银,便是寻常富商捧着真金白银也难求一纸

去年应天府尹为招待钦差,托了多少关系才弄到三张,此事在士林间传为笑谈

更令他心惊的是,黄道周指节间夹着的票引上,赫然印着‘光禄寺少卿监制’的篆文

这哪是寻常举子能弄到的物件?

除非

“贤弟还愣着作甚?”黄道周晃了晃手中票引,金线装裱的笺纸发出簌簌轻响

他眼角微挑,压低声音道:“魏公公府上清客昨日送的,说是.赏识咱们的文章”

卢象升闻言如遭雷击,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光禄寺与内廷千丝万缕的联系,朝野谁人不知?

而能随手赠出甲等票引的魏公公,普天之下除了司礼监那位,还能有谁?

卢象升神思难定,随着黄道周两人进入上等厢房

朱红厢房内,瑞脑金猊吐着袅袅青烟,沉香混着酒气在雕花梁栋间萦绕

上等官妓纤指拨弄冰弦,一曲《阳关三叠》尚未终了,文震孟突然掷杯于地

“都出去!”

瓷盏碎裂声惊得侍女们花容失色

待珠帘哗啦落下,这位素来端方的老儒生竟佝偻了脊背,斑白胡须沾着酒渍颤抖:“三十年整整三十年的清名啊!”

他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紫檀案几,指节泛出青白

黄道周原本强撑的笑脸骤然崩塌

他盯着案上那封鎏金票引,忽地发出惨笑:“哈清流?”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史笔下的阉党走狗!”

卢象升见二人神色异常,心中惊疑更甚,连忙倾身问道:“二位兄长,究竟出了何事?”

文震孟闻言,手中酒盏猛地一顿

琥珀色的酒液溅在案几上,映着他那张骤然苍老的面容

他喉头滚动几下,终是哑声道:“数日前通政司那场风波.”

黄道周拍案而起,他双目赤红,声音却压得极低:“那阉贼早布好了局!通政司门前聚众抗议的士子,半数是东厂番子假扮“

“我们中了套等察觉时,锦衣卫已拿着画影图形来拿人”

卢象升倒吸一口凉气

考生在通政司闹事的事情,他也有耳闻,但他没想到,文震孟与黄道周居然也参与其中了

他赶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

黄道周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说道:“魏阉心腹送来的《悔过书》,只要画押就能继续科考可恨,我等数十年清名,就值这一纸功名!”

“如今我们名字已录在司礼监的《驯士录》里!清流?哈.往后史书上,我文震孟三字怕是要与汪文言列在一处!”

卢象升见两人痛苦的模样,宽慰道:“如今圣君在朝,所谓阉党,也是帝党,只要认真做事,未尝不能名留青史,何故如此伤怀呢?”

“前途渺茫,如何不伤怀呢?”

文震孟有些后悔的看向卢象升,说道:“悔不听贤弟当日之言!”

“诸位,且听小弟一言”

卢象升见二人神色稍缓,趁势斟满三杯梨花酿,压低声音道:

“二位兄长且看《皇明日报》,陛下如今正厉行清丈田地,这是中兴社稷的大事魏阉虽跋扈,终究是代天子行事你们既被司礼监看重,何尝不是简在帝心?若能借此机会参与清丈,为朝廷厘清赋税根基,未尝不能名垂青史.”

话未说完,黄道周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酒液在杯中剧烈晃动,映出他骤然亮起的眼眸:

“建斗是说.以清丈为跳板?北直隶、江南豪强隐匿田亩何止百万,若我们能替陛下清丈了田地,那是泼天的功劳”

“正是!”

卢象升反手扣住他颤抖的指尖,青衫袖口沾了酒渍也浑然不觉

“东林诸公空谈误国,不如做实政绩待清丈功成之日,谁还记得什么《悔过书》?史笔如铁,只会记载天启元年清田功臣!”

文震孟的方巾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

然而他仿若未觉,反而拍掌道:“妙啊!届时阉党要我们做刀,我们便做刀——只是这刀锋须得对着豪绅!让那些侵占民田的蛀虫也尝尝,什么叫‘帝党’的厉害!”

帝党与阉党虽然只差一字

但在文震孟与黄道周心中,却是有天壤之别

为陛下刀,那是忠臣,为阉党刀,那是奸佞!

他们要做的,是陛下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