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中
皇帝的问话之语还在阁中回荡
方从哲与刘一燝闻言,当即放下茶盏,肃然起身
方从哲银须微颤,拱手道:“陛下垂询,老臣必竭尽驷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一燝亦俯首道:“臣等愿剖肝沥胆以对”
朱由校指尖轻叩御案上那本朱漆奏疏,沉声道:“朕所虑者,有二,一是辽东之事,二是四川之事”
方从哲心知肚明,皇帝此次突然召见必然与辽东战事有关
自萨尔浒之战以来,大明在辽东接连溃败,局势已恶化到近乎无可挽回的地步:抚顺、开原、铁岭相继陷落,沈阳、辽阳危如累卵,建州女真俨然成为朝廷心腹大患
尤其是现在辽东突然有了险情,陛下必定重视
令他意外的是,皇帝竟同时提及看似平静的四川,这让他不禁暗自思忖:这偏居西南的四川,究竟有何蹊跷能让圣心忧虑?
朱由校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位阁臣,看着他们的表情变化,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想
他沉声道:“辽东军务,待英国公与袁卿到后再议眼下朕所忧者,是这永宁宣抚使奢崇明请兵援辽之事”
他拿起案上奏疏,语气转冷:“内阁既已批允调兵,想必对四川局势必有深察?”
见皇帝话语中明显不赞同奢崇明调兵援辽,方从哲与刘一燝心头俱是一凛,后背陡然渗出冷汗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惶
内阁批语竟与圣意相左!
方从哲银须微颤,袖中手指无意识捻动朝珠;刘一燝喉结滚动,脑中已飞速盘算转圜之策
此刻暖阁地龙烧得正旺,二人却如坠冰窟
片刻之后,
方从哲腮帮子鼓起,拱手答道:“回陛下,四川土司素来桀骜难驯,尤以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为甚此人虽表面恭顺,实则野心勃勃,近年来屡有异动臣观其请兵援辽之举,未必全为忠君报国,恐有借机扩张势力之嫌”
刘一燝亦上前一步,肃然道:“陛下明鉴,四川土司向来倚仗地势险要,不服朝廷约束奢崇明所辖永宁一带,兵强马壮,若允其调兵出川,恐地方空虚,反被其乘机坐大且土司兵卒纪律松散,若沿途滋扰百姓,反损朝廷威信”
朱由校眉头微蹙,锐利的目光在两位阁臣之间来回扫视:“二卿方才还赞同调兵,此刻却尽数道出奢崇明之患朕倒要问问,内阁此前批允调兵,是否欠妥?”
方从哲谨慎答道:“陛下,内阁此前批允,乃是因辽东战事吃紧,急需兵力增援然如今细思,确需慎重臣以为,若真要调奢崇明之兵,亦当严加约束,并令四川巡抚派员监军,以防不测”
刘一燝补充道:“此外,可密令四川都司加强戒备,以防土司借机生事”
对于两人的变脸,皇帝毫无意外,这些官员就是厚脸皮的,脸皮薄还当不了大官了
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仿佛早已看透他们那套见风使舵的把戏
“二位爱卿倒是转得快”
“方才还说是因辽东战事吃紧,如今又觉得需严加约束了朕倒想问问,内阁批允之时,可曾想过这些?”
面对皇帝的问责之言,方从哲额角渗出细汗,连忙躬身道:“陛下明鉴,老臣等亦是忧心国事,一时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刘一燝也赶紧附和:“臣等愚钝,未能深谋远虑,幸得陛下点拨,方知其中利害”
皇帝冷哼一声,将奏疏往案上一丢,淡淡道:“罢了,朕也懒得追究既然你们也觉得此事欠妥,那便拟旨驳回奢崇明的请兵之请,另调湖广兵马援辽至于四川,传旨四川巡抚,严密监视永宁动向,若奢崇明有异动,即刻镇压,不必请示”
方从哲闻言,眉头微皱,斟酌片刻后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容禀奢崇明虽性情桀骜,然其家族世代受朝廷册封,去岁平定播州之乱时更率土兵助剿,颇有功勋若骤然以谋逆相防,恐寒了西南诸土司之心”
他银须微颤,继续说道:“万历三十八年奢崇明曾进献战马三百匹的谢恩,言及‘永宁寸土皆属天朝’老臣以为,可令其子奢寅入京为质,再调永宁兵半数援辽,既全朝廷体面,又防患于未然”
“若此时显疑,倒逼得忠犬成狼——当年杨应龙之祸,正是始于猜忌过甚啊”
朱由校指尖骤然停驻在奏疏漆面上,抬眸时眼底寒芒乍现:
“方卿既提及杨应龙旧事,朕倒要问问——尔等可知四川民怨沸腾,土司治下‘汉不入峒,蛮不出境’的积弊?那些流官横征暴敛的罪状,都察院的弹章都快堆满通政司了!
然而内阁却少做批示,问罪的就更少了,这又是何原因?”
刘一燝的朝服后襟瞬间被冷汗浸透
皇帝竟连土司辖地‘汉蛮隔绝’的俚谚都知晓,显然早有锦衣卫密报
他抢在方从哲前伏地急奏:“陛下洞若观火!去年遵义府确有生员联名控告宣慰司强征峒粮,但布政使司以为是土司天生桀骜,那些言语,不可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但他的话未说完,便被御案上清脆的叩击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