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情越发严重
四月的骄阳便已似火,炙烤着北直隶干裂的田地
黄土官道上热浪蒸腾,连路旁的杨柳都蔫蔫地垂着枝条
一队人马缓缓行来
为首之人身着四品文官云雁补服,却赤脚蹬着一双草鞋,裤管高高挽起,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
若不是那顶乌纱帽,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刚从地里回来的老农
洪承畴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盐渍在官袍前襟上洇开一片白痕
三个月前,他还是刑部值房里那个刑部主事,如今却已成了权贵眼中的‘洪阎王’
自奉旨清丈北直隶田亩以来,他走遍顺天府三十六州县,亲手丈量过的土地比读过的圣贤书还多
那些被太阳晒脱皮的脖颈、结满老茧的指节,都是给皇帝办差的代价
至于为何只走遍了顺天府三十六州县,个中缘由说来倒也简单
皇帝虽下旨要清丈整个北直隶的土地,可这北直隶幅员辽阔,辖下保定府、真定府、顺天府、宣府等诸府,若是一并丈量,莫说是他洪承畴一个四品文官,便是调来六部所有属官也未必够用
更何况这清丈田亩的差事,既要通晓算术的胥吏执绳丈量,又需熟悉地方的书吏登记造册,更少不了精壮差役维持秩序
眼下朝廷能拨给他的人手,满打满算不过千余,若分散到各府州县,怕是一处都办不周全
洪承畴思虑再三,终是定下方略:先集中人力清丈顺天府三十六州县
这顺天府乃天子脚下,权贵田产最为集中,若能在此打开局面,往后推行他处便有了成例可循
更紧要的是,待顺天府清丈完毕,那些经他亲手调教的胥吏差役,个个都成了熟手,到时再分派往各府督办,可不比现在这些生手强上百倍?
这般稳扎稳打,看似慢了半步,实则却是最快的路子
只是这道理,那些躲在阴凉处摇扇子的阁老们,怕是不愿明白的
走访了各州县,洪承畴对顺天府的情况,已经是有细致的了解了
实际上,要清丈顺天府的土地,绝非易事
这片京畿重地暗藏玄机,尤以三处最为棘手:
其一,大兴、宛平两县,乃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
这里勋贵府邸林立,宦官外宅遍布,一亩良田往往被拆作三分:明面上是荒滩,暗地里却是连片的膏腴之地
更有甚者,竟将田契藏在佛经夹层,或是假托寺庙香火田逃避清丈
其二,通州、蓟州这等漕运咽喉,官田与军屯犬牙交错
运丁们耕种的军田,经年累月竟成了千户们的私产;河道两旁新淤出的滩涂,早被工部小吏暗中划入自家簿册
洪承畴曾亲眼看见,同一块屯田在兵部的鱼鳞册上是荒废的,在户部的黄册上却记着丰收
其三,霸州、涿州的宗室藩王庄田更是盘根错节
那些挂着仁寿宫庄、德王府业牌子的田地,明明该纳粮五百石,账上却只写五十石
王府管事们还惯用‘活契’手段,即灾年低价收地,丰年却不准原主赎回,生生把自耕农逼成佃户
清丈田亩,绝非简单的丈量土地,而是一场刀光剑影的较量
这才是他为何要在接受这项使命之时,索要调兵之权的原因
无兵无权,清丈土地将寸步难行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清丈土地
洪承畴精心设计了一套层层递进、刚柔并济的方略
其一,以顺天府尹为总揽,构建严密的清丈体系
他奏请皇帝敕令顺天府尹统筹全局,州县官吏各司其职,形成“府-县-乡”三级联动
每县特设一名“清丈大使”,皆从户部遴选出精通钱粮核算的老吏担任
这些人常年与田赋册簿打交道,对“飞洒”“诡寄”等舞弊手段了然于胸
洪承畴亲自考核其才干,凡能一眼识破账目猫腻者,方得重用
其二,倚重乡土力量,以“图正”为耳目
他启用各乡德高望重的里甲老人充任“图正”,这些老者半生踏遍田间地头,对每一块土地的归属变迁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