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抚顺城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花如同柳絮,慢悠悠地飘落在地上,给苍茫的雪原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明军营寨的校场上,早已备好的车队整装待发
三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并排停放,车轮裹着防滑的麻布,一百草原勇士、三百名身着铠甲的明军士卒,整齐地列在车队两侧
布和站在马车旁,目光紧紧落在两个女儿身上,眼中满是不舍
海兰珠身着一件淡粉色的蒙古锦袍,头发梳成精致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支银质发簪
本布泰则穿着浅蓝色的小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毛茸茸的狐狸玩偶
姐妹俩眼眶通红,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她们虽年幼,却也隐约知道,此番前往北京,或许这辈子都难再见到父亲
“到了京师,要听护卫的话,好好照顾自己,也照顾好妹妹”
布和蹲下身,轻轻抚摸着海兰珠的脸颊,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他又看向本布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不许再任性,宫里不比草原,凡事要多忍让”
海兰珠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额赤格放心,女儿会照顾好妹妹的,也会……会等着父亲的消息”
本布泰则扑进布和怀里,哽咽着说道:“额赤格,我会想你的……”
布和紧紧抱住女儿,心中一阵酸楚,却还是强忍着泪水,拍了拍她的后背:
“乖,额赤格也会想你们的等父亲帮大明打赢了仗,就去京师看你们”
这番承诺,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否兑现
草原与京师相隔千里,中间不仅有山川河流,还有复杂的局势,未来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准
送别的时辰已到,明军护卫走上前,恭敬地说道:“台吉,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布和深吸一口气,松开女儿,缓缓站起身,对着车队挥了挥手:“走吧”
海兰珠与本布泰依依不舍地登上马车,掀开毡帘的一角,朝着布和挥手告别
车夫甩动马鞭,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护卫们紧随其后,护送着车队朝着北京的方向疾驰而去,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布和站在原地,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挪动脚步,口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便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思绪、
他只希望女儿们能平安抵达京师,顺利入宫,这样科尔沁部的未来,才有保障
“布和台吉”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布和转过身,只见熊廷弼缓步走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营中已经准备好了盟约中承诺的岁赏,一万两白银,加上一千匹布帛,都已装车,台吉可以派人将这些东西送回科尔沁部”
布和心中一动
一万两白银与一千匹布帛,对如今的科尔沁部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可他转念一想,若是此刻收下岁赏返回部落,却无法立刻给出出兵的承诺,恐怕会惹得这熊蛮子不快
他沉吟片刻,说道:“经略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女儿尚未入宫,我若是带着岁赏返回部落,怕是难以服众
不如我留在沈阳等候消息,待我的人从京师回来,带来她们入宫的信件,确认大明皇帝已将她们纳入后宫,我便即刻返回科尔沁部,征召兵卒出兵!”
熊廷弼闻言,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拍了拍布和的肩膀:
“布和台吉多虑了蒙古诸部分散在草原各处,要想调集兵力,本就需要不少时间若是等到京师的回信再回去征召,岂不是要耽误战机?
不若你现在带着岁赏返回部落,一边安抚族人,一边着手征召兵卒等京师的回信到了,你这边兵力也已集结完毕,正好可以立刻出兵,配合我军攻打建奴”
布和心中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经略公就不怕我拿了岁赏,却不遵守盟约,不出兵相助吗?”
毕竟,一万两白银与一千匹布帛,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以让不少人动心
熊廷弼轻轻一笑,眼神中带着几分笃定:“布和台吉既然愿意将自己的两个女儿送入京师,这份诚意,本经略看在眼里你们肯为盟约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本经略自然信任你们!”
其实,熊廷弼心中另有盘算
在他看来,一万两白银与一千匹布帛虽多,却远不及科尔沁部出兵的价值
若是能用这些财物,换来科尔沁部的支持,进而击败建奴,收复辽东,那便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即便布和真的违约,损失的也只是财物,可若是因此错失了拉拢科尔沁部的机会,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草原人对信守承诺的人,同样遵守承诺,我布和向长生天起誓,只要明国不违背誓言,我也绝对不会违背誓言!”
“好!”
说完这些话,布和也不再耽搁了
当即准备回科尔沁部
看着布和带着岁赏车队渐渐远去的背影,熊廷弼站在雪地里,心中却是感慨起来了
“这岁赏,当真是好制度啊!”
在他看来,明廷推行多年的岁赏制度,简直是中原王朝应对草原部落的“天才构想”
这并非简单的财物馈赠,而是以极小的成本,撬动草原格局的精妙博弈
用每年几万两白银、数千匹布帛的“小投入”,便能换取蒙古诸部的臣服或中立
一方面,岁赏能填补草原部落物资匮乏的缺口,降低他们南下劫掠的动机
毕竟,劫掠需冒生命风险,而接受岁赏只需保持与明廷的友好关系,两相对比,大多数部落都会选择后者,从而大大减少边境冲突,为辽东战事节省出更多兵力与精力
另一方面,岁赏更是分化蒙古势力的利器,通过对不同部落给予不同额度的赏赐,扶持弱小部落、制衡强势部落,便能维持草原的战略平衡,防止任何一个部落独大,威胁明廷北疆安全
此刻,熊廷弼的脑海中已开始勾勒建奴覆灭后的草原蓝图
林丹汗野心勃勃,一直妄图一统漠南草原,若是任由其发展,待建奴灭亡后,察哈尔部必将成为明廷新的威胁
因此,扶持科尔沁部便成了必然选择:通过岁赏与联姻,将科尔沁部牢牢绑在明廷的战车上,使其成为制衡林丹汗的重要力量,届时草原上察哈尔、科尔沁两强并立,明廷便能坐收渔利,牢牢掌控草原局势
当然,熊廷弼也清醒地认识到,岁赏制度并非完美无缺
其弊端同样显而易见:
首先是巨大的物资消耗,嘉靖年间对俺答汗的抚赏,每年便需耗费十数万两白银,再加上布帛、茶叶等物资,长期下来对朝廷财政是不小的压力
更棘手的是,部分蒙古部落渐渐将岁赏视为“理所当然的贡赋”
一旦大明因财政紧张减少赏赐,或因边境摩擦暂停互市,他们便会立刻以武力威胁,甚至发动劫掠,形成“赏赐—劫掠—再赏赐”的恶性循环,不仅未能彻底解决蒙古的军事威胁,反而助长了部分部落的骄纵之气
此外,赏赐不均的问题也极易引发矛盾,若对某一部落过于优厚,便会招致其他部落的不满,甚至可能激化部落间的冲突,反而给大明边境带来新的动荡
可即便如此,在熊廷弼看来,岁赏制度的好处依旧远大于坏处
相较于动辄耗费数百万两、死伤数万将士的大规模战争,岁赏的成本无疑更低
而通过岁赏换来的边境稳定与战略制衡,更是战争难以实现的
只要后续制定更完善的赏罚机制,根据部落的忠诚度与贡献度调整赏赐额度,便能最大限度规避弊端,让岁赏制度成为大明掌控草原的“利器”
思绪渐定,熊廷弼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不远处的抚顺城
此刻的明军大营,已暂停了大规模攻城行动,只留下少量兵力在城外警戒,防止建奴守军突围
并非熊廷弼不愿尽快拿下抚顺,而是他在等一个关键消息
林丹汗出兵攻打开原的消息
按照之前的盟约,林丹汗需率两万骑兵突袭开原,牵制莽古尔泰的正蓝旗,防止其支援抚顺
一旦开原战事打响,抚顺城中的代善得知后路可能被断,士气必将崩溃,届时明军再发动总攻,便能以最小的伤亡拿下抚顺
“希望林丹汗能按时出兵罢!”
熊廷弼在一边想道
与抚顺城的惨烈相比,开原城内却还显得安静
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的府邸中,炭火盆里的松木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这位大金贝勒心中的烦闷
数日之前,他便收到了代善从抚顺发来的求援信,信中言辞恳切,直言抚顺被熊廷弼大军围困,请求他速派援兵
可莽古尔泰捏着那封求援信,却迟迟没有动静
只是派遣斥候去打探消息
但他派往抚顺的斥候,十有八九一去不回,仅有的几个逃回来的,也个个面带惊恐,说抚顺已被明军层层包围,水泄不通,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按理说,同为大金贝勒,他理应出兵援救,可莽古尔泰的心中,却藏着另一番算计
“代善那厮,平日里仗着自己是大贝勒,处处压我一头,如今被困抚顺,也是活该”
莽古尔泰坐在虎皮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语气中满是讥讽
汗位之争早已暗流涌动,代善虽被废黜太子之位,却仍握有正红旗,麾下势力依旧强大,是他争夺汗位的最大对手之一
代善的实力被削弱,对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更何况,他不久前收到的密报,更是让他坚定了按兵不动的心思
密报称,代善暗中与黄台吉书信往来,似在商议汗位继承之事
“两个老狐狸勾结在一起,当我是傻子不成?”
莽古尔泰重重将弯刀拍在桌案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我若出兵救他,岂不是帮他巩固势力,日后反过来对付我?”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敢真的见死不救
代善毕竟是父汗努尔哈赤的儿子,他的兄长,若是真的在抚顺战死,父汗定然会追查责任
到时候,他这个毗邻抚顺却按兵不动的正蓝旗旗主,难辞其咎,甚至可能被剥夺兵权,彻底失去争夺汗位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