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如雪片
甚至可以说是比雪片更沉重,更密集
它们堆积在文华殿的御案一角,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每一本奏疏里,都充满了道义的激情和文字的刀剑,字字句句,都指向同一个人——魏忠贤
东林党的先生们,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与观望中回过神来
他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接受,新君非但没有清算这位国之巨蠹,反而似乎…将其引为臂助!
这在他们看来,是颠倒黑白,是与非不分,是对圣贤教诲最彻底的背叛!
于是,弹劾的奏章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密度,涌入了紫禁城
朱由检没有看
一本都没有看
他只是每日清晨,让内侍将新送来的奏疏,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座“山”上
他喜欢看那座山一天比一天高,这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这种感觉并不坏
他知道这些饱读诗书的君子们,此刻正在朝堂上,在各自的府邸里慷慨陈词痛心疾首
他们觉得自己掌握着天理,掌握着道义
他们认为,皇帝就应该顺应“天下士人之心”,将魏忠贤这等奸佞,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多么天真,又多么……可笑!
他们不懂,又或许,装作不懂.当一艘船即将沉没时,最需要的不是一个道德高尚的船长,而是一个能堵住所有漏洞..哪怕手段再肮脏的修理工!
魏忠贤,就是他朱由检找到的第一个修理工
而现在,他需要为自己这位“船长”,找到最可靠的护卫
朱由检将目光从那座奏疏山上移开,投向了殿外
阳光穿过窗棂,在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里,尘埃在无声地飞舞
这座皇宫,就像这光影中的尘埃,看似平静,实则每一粒,都可能来自一个朱由检不知道的角落,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周全的上任,遇到了阻力
一种无声柔软..却又无处不在的阻力
他被封为“御前带刀都指挥”,正三品的显赫高位,足以让京中九成的武官眼红
但当他手持圣旨,意图整合宫中禁卫时,却发现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锦衣卫的同僚,对他阳奉阴违,口称“周大人”眼中却满是讥讽和疏离
原先负责宫禁的勇卫营将官,对他视而不见一切照旧,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
甚至连内宫的太监,在给他传递消息时,都会“不经意”地慢上半个时辰
他们都在等
等这位没有根基一步登天的幸运儿,从高处摔下来
他们不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试百户,能坐稳这个位置
周全感受到了这一切
他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他的内心却如明镜一般
他没有去向皇帝哭诉,也没有滥用权力去惩罚那些给他使绊子的人
他只是在做一件事
观察
他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孤狼,用他那双沉静的眼睛,观察着宫中每一个卫所的换防时间,每一个军官的脾气秉性,每一个士兵的眼神
三天后,他带着一份名单,再次秘密觐见了朱由检
“陛下,臣已查明,乾清宫周边,有十二名侍卫,八名太监,其家眷与外臣过从甚密,行迹可疑这是第一批”
周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朱由检正在用一柄小小的银刀,修剪着一盆君子兰的枯叶
他没有问周全是怎么查出来的,甚至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理?”
“臣想杀人”周全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朱由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你一个人?”
“不”周全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臣这两日,私下接触了勇卫营中的一些年轻人他们与臣一样,出身寒微,有武勇,却苦于没有门路,被上官压制多年臣已许诺,只要他们肯为陛下效死,勇卫营中便有他们的一席之地高官厚禄臣不敢保证,但三倍的饷银和十倍的抚恤,是陛下金口玉言”
朱由检终于放下了银刀,转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他们信了?”
“他们想赌”周全沉声道,“赌陛下是位言而有信的君主赌跟着臣,能有一条活路,一条出人头地的路”
“很好”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那就让他们,纳个投名状吧”
“朕要让所有人都看见看见背叛朕的下场,也看见……忠于朕的赏赐”
……
第四天的清晨,天色阴沉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紫禁城的上空,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靠近西苑的一片空旷校场上,二十名被五花大绑的侍卫和太监,跪成一排
他们的嘴被堵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
在他们的对面,站着周全,以及他身后那十余名神情复杂的勇卫营青年军官
他们的手,都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刀柄,掌心里,全是汗!
更远处,许多宫女、太监、以及轮值的禁卫,都在远远地观望着
他们的脸上带着惊恐好奇,和一丝幸灾乐祸
整个场面,寂静得可怕
只有风,吹过殿角,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突然,远处的一座角楼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身穿青色道袍年轻的身影
是皇帝
他没有带任何仪仗,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俯瞰着下方即将发生的一切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座角楼
整个校场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些跪着的“内应”,扫过那些神情紧张的青年军官,最后.落在了周全的身上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