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1 / 2)

田尔耕的脚步踏在北镇抚司那被岁月和血迹浸润得发黑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一只夜行的枭,收敛了所有不必要的气息

从皇宫出来,他身上那件新赐的飞鱼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丝线间仿佛还残留着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暖意,可那股暖意,却无法驱散他从骨髓深处升腾起来的寒意!

他没有回自己那间位于衙门正堂,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官衙,穿过重重守卫森严的院落,他径直走下了一段冷硬的石阶,推开了一扇寻常校尉甚至不知其所在的厚重石门

门后,是一间完全由巨石砌成的密室

这里没有窗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桐油灯的烟火味,以及属于秘密本身的冰冷味道

这是北镇抚司的心脏,是这部大明最恐怖的暴力机器真正的中枢

他点亮了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他阴沉如水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田尔耕静坐了片刻,似乎在消化皇帝那句平淡话语背后所蕴含的万钧雷霆,然后,他示意心腹把人都给他叫来

片刻之后,石门无声地滑开,三道身影鱼贯而入,躬身行礼

“指挥使”

为首的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是田尔耕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三人进来后,便觉察到了空气中前所未有的凝重

田尔耕双眸缓缓扫过他们,那目光带来的压力,让石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有个案子,陛下钦点的”田尔耕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

李若琏等人心中一凛,能让指挥使在这种地方用这种语气说的钦点之案,绝非寻常

“目标”田尔耕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那两个字:

“骆……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油灯的火苗都仿佛凝固了

李若琏猛地抬起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震惊,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指挥使,您说的是…哪个骆家?”

田尔耕没有回答,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骆家!

指挥使骆思恭,南镇抚司佥书骆养性!那是他们锦衣卫的骆家啊!

从成祖皇帝设立锦衣卫起,骆家便世代在其中任职,三代忠勇,可以说是锦衣卫内部一面不倒的旗帜,是无数缇骑校尉心中忠诚二字的具象化身

查抄朝臣,屠戮宦官,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将屠刀对准自己人,而且是骆家这样的自己人,这让他们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李若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指挥使,骆家三代忠勇,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在咱们锦衣卫内部威望极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是…”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因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进了他的脑海,也钻进了另外两人的心中

——这是不是,陛下对我们整个锦衣卫功高震主的敲打?

先帝晏驾,新君登基,清算阉党,指挥使大人您立下了不世之功,权势熏天

这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未必是好事

难道,陛下要拿骆家这面所有锦衣卫都敬仰的旗帜开刀,用骆家的血,来警告和震慑我们所有人?

这个念头让他们不寒而栗

“误会?”田尔耕忽然笑了,笑声中却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自嘲,他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灯火狂跳

“这不是商议,是圣旨!”

他的眼神蓦然变得锋利如刀,瞬间斩断了石室中所有的犹豫和猜测,那股从无数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压得李若琏三人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管骆家以前是什么!我不管他是忠勇之家还是三代元勋!”田尔耕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血腥味,“从现在起,它就是陛下的心头之患!是扎在陛下心口的一根刺!你们要做的不是质疑,是执行!”

他霍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将三名心腹完全笼罩其中

田尔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记住,这是御案,天字第一号的机密!”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只剩下冰冷与决绝,“你们回去之后,立刻挑选人手记住我的第一条规矩:凡是与骆家有任何牵扯,哪怕是平日里多喝过一杯酒,多说过一句奉承话的,一概不许沾手此案!!”

李若琏等人心中剧震,瞬间明白了指挥使的深意

“选好人后,暂停他们手中一切事务!”田尔耕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从现在起,北镇抚司所有被选中的力量,只为一个目标——骆家!”

他踱了两步,嘴角泛起一抹残酷至极的弧度,那笑容比北镇抚司的诏狱还要阴森

“陛下给了三天时间,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最多两天!从现在起,两天之后,我要在我的桌案上看到能让骆家让陛下震怒的东西!”

他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三人

“最后,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每一个参与此案的人办砸了,是无能;但若是有谁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泄露了一丝一毫的风声……”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在石室中发酵蔓延,直到李若琏等人的额头渗出冷汗

“我田尔耕,会亲自监刑,将他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都听明白了?”

李若琏等人浑身一颤,再不敢有半分杂念,齐齐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变得整齐划一:

“遵命!”

田尔耕挥了挥手,三人如蒙大赦,躬身后退,迅速消失在石门之外

密室中,又只剩下田尔耕一人

他缓缓坐下,看着灯火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他何尝不震惊,何尝不恐惧?

但他的恐惧不是源于要对同僚下手,而是源于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天子深不见底的眼神

那不是猜忌,不是偏执

而是看穿了一切的平静

……

北镇抚司这部沉寂了片刻的嗜血巨兽,在田尔耕的意志下,瞬间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效率全力运转起来

没有喧哗,没有奔走,一切都在一种压抑无声的秩序中进行

一道道加密的指令通过最可靠的渠道,从这里传递出去,如同蛛网般瞬间笼罩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锦衣卫的效率,在一个多时辰之后,体现了出来

一间潮湿阴暗的刑房里,此刻却并没有摆开任何刑具,反而点着上好的熏香,摆着精致的茶点

几名在京城商界呼风唤雨的富商,此刻却衣衫不整面如土色地跪在地上

为首的那位王掌柜,前一个时辰还在酒楼里,被众人奉承得醺醺然,由最信任的家仆扶着上了自家的暖轿

然而,那家仆的眼神却冰冷如铁,轿帘落下的瞬间,轿夫的脚步便转了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一条无光的窄巷

另一位沉迷女色的李员外,则是在他最宠爱的小妾床上,尚在梦中便被人用被子连头带脚一裹,像一袋货物般被扛走,连一声惊呼都未曾发出

诸如此类

他们从云端坠落,却连一声落地的回响都没有

这,便是锦衣卫

田尔耕缓步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飞鱼服,穿上了一身寻常的黑色劲装

他没有看那些抖如糠筛的商人,而是自己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接过心腹递来的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靴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溅到的一滴水渍

刑房里,只有布帛摩擦皮革的“沙沙”声,和商人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各位掌柜,”田尔耕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深夜请各位来此,实在是不得已田某,也不想为难你们”

他将白布丢在一旁,抬起眼皮,目光轻轻扫过众人

“只是,骆家父子,惹得天子震怒,陛下…寝食难安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叹息,仿佛在为皇帝的烦恼而忧心,也仿佛在为眼前这些人的命运而惋惜

“陛下睡不好,我这个做臣子的自然也睡不着我睡不着,就想找人聊聊天各位都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天底下最不能惹的,就是陛下”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绣春刀,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刀身

“你们说,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的这把刀快?”

商人们浑身剧震

一名年纪最大的商人再也撑不住,猛地磕头下去,哀嚎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等…我等也是被逼无奈啊!骆大人势大,我们不敢不从啊!”

田尔耕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将刀插回鞘中,声音温和了下来:“这就对了早说,就不用在这里闻这股霉味了田某向来公道,只要各位配合,这桩案子里你们就只是证人”

半个时辰后,一箱箱密藏的账本,一封封私密的信件,所有关于“湖南会馆”如何运作,如何为官员输送利益,骆家如何从中获利的交易记录被和盘托出

两个时辰后,北镇抚司的另一处所在,灯火通明

十数名从各大钱庄“请”来的顶尖账房先生,在一排排长桌前飞快地拨动着算盘,他们面前是从刚刚那些商人那里抄检来堆积如山的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