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君立于风雨(2 / 2)

孙承宗捧着温热的茶盏,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此来,心中早已做好了万千准备

或是皇帝年轻,骤逢大变心神不定,召他这个老臣来寻求一些心理上的慰藉,或是辽东糜烂朝中无人,想让他回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当一块裱糊的抹布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准备好了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孙承宗一边小口地啜着参茶,让那股暖流顺着喉咙流遍四肢百骸,一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细细打量着御座旁边的这位年轻天子

面容依旧是记忆中的清秀,只是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轮廓变得更加分明

但真正变了的,是那双眼睛

曾经,这双眼睛里有的是对外界的好奇,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种身处樊笼之中淡淡的忧郁

而此刻,这双眼睛却如此平静,沉稳,深邃,已然有着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绝对的自信与威严

天子,长成了

不,或许用长成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

这种变化,太快,太剧烈,几乎像是换了一个人!

那个在天启皇帝病榻前惶恐不安的信王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开始懂得如何使用权力的皇帝

“朕召恩师回京,实乃情非得已”朱由检开口打破了殿中的寂静,语气平和,却自然带着一股引人倾听的力量

孙承宗放下茶盏,正襟危坐:“陛下有诏,老臣万死不辞”

“恩师言重了”朱由检摆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不再寒暄,“请恩师来,不为叙旧,只为国事一件关乎大明国运,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站起身,走到殿堂中央那张早早摆放好的舆图前,对孙承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恩师,请随朕来”

孙承宗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缓步走了过去

当他看到那张舆图上用血红色标注出后金的势力范围时,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这上面的每一寸失地,都曾是他呕心沥血想要守护的地方!

朱由检没有立刻大谈宏图伟略,只以一根手指为引,开始冷静地剖解眼前这看似无解的死局

“辽东糜烂至今,在朕看来,病根有四”朱由检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不带一丝少年人的浮躁

孙承宗垂首肃立,神情一如往常般恭谨

他对这位勤勉的新君本就抱有厚望,心系辽事实乃国之大幸,只是在他想来,皇帝深居宫中,对关外那盘根错节的死局,所知恐怕多源于奏疏章折,他今日前来,已备好腹稿,正准备为皇帝条分缕析,解说全局

“其一,钱粮辽饷之设,本为救急,如今反成国之巨蠹天下财赋半数填于关外,然经户部、兵部层层画卯,再经督抚、监军之手,十成之数,能到士卒手中的不足其三!前方士卒缺衣少食,军械朽钝,纵有忠勇之心,亦无杀敌之力!”

孙承宗花白的眉毛不易察觉地一挑

“其二,将帅关外诸将,名为朝廷命官,实则拥兵自重,与国贼何异?平日虚报兵额以冒领军饷,杀良冒功以求封赏,党同伐异,视疆场为私产战时则观望不前,互不援应,以邻为壑萨尔浒之败,大军分进,互不统属,此其祸根也!”

话音至此,孙承宗原本微垂的眼帘豁然抬起

“其三,人心朝廷不能庇护辽民,将帅亦不肯体恤百姓,致使数十万汉家儿郎流离失所,转投建奴!我之民,变为敌之兵;我之土,变为敌之粮彼辈为虎作伥,为敌前驱,熟悉我山川道路,此消彼长,国本已然动摇!”

“我之民,变为敌之兵……”孙承宗的嘴唇微微翕动,目光中已满是骇然与不可思议

他穷尽半生心血于辽事,所虑者多为军略、城防,虽也知民心重要,却从未像朱由检这样,一语道破其资敌的致命本质!

“其四,国策”朱由检的手掌重重沿着山海关到锦州一线划过,“自广宁失陷,我大明便尽失主动,只能步步为营,处处设防以天下之脂膏,筑宁锦一线之坚城,看似稳妥,实则画地为牢,自缚手脚!敌来我守,敌去我修,敌绕道则我追,处处被动,疲于奔命!此非守国之策,乃是耗国之策,是坐以待毙之道!”

一番话,字字如刀,句句剔骨,孙承宗听得浑身冰凉,心头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