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啦!那羌贼首领,降啦!”
一嗓子砸下来,像石子落水,登时炸得村头村尾满塘乱响
小娃子撒了欢地满街跑,大人也顾不得收锄头,三五成群聚在山神庙前,唾沫星子横飞
才不过半月光景,村里那些跟着姜亮外头闯荡的小子们,也陆陆续续回了乡
一个个虽说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可眉间眼角却藏不住那股子意气风发
腰间绶带迎风一晃,亮得叫人一时都不知是阳光太烈,还是自家后生出息太大了
据他们说,这回驱逐羌贼,收复失地,姜校丞立下大功,早已奉命入洛述职
姜家那院子里,便又眼地盼了一个来月
一盼盼到入秋,凉风起、草叶黄,村口那条弯曲的土道上,总算晃晃悠悠地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未停,车帘便已掀开
率先跳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如今在凉州乃至洛阳都叫得响的“陇西一棍”
只是这会儿,那根打出赫赫声名的大棍子,却憋屈地横在车角,压在几捆包袱与两口箱笼下头
倒是姜亮背着双手下得从容,步子不紧不慢,身上风尘未褪,眉角却添了几道细细的笑纹
他身后,跟着离村一年多的李文雅和姜锐
文雅褪了几分当年的青涩,眉眼温婉里多了些从容
最惹眼的,还是李文雅怀里那对粉团似的小娃娃
一男一女,白白净净,规规整整地裹在小袄里,乌溜溜的一双眼珠子,正好奇地四下打量
生得不认得地,却也不怕人
这对小兄妹,唤作姜钦、姜锦,算起来,眼下也快满一周岁了
“陇西一棍”四个字,在外头,是说书人口里的胆气
在村里,也早成了炕头茶盏边的谈资,带着点得意,带着点家门荣光
这回人一回来,左邻右舍、叔伯婶娘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有人伸手逗娃,有人递果送茶
只听得一句句“亮娃可算回来了”、“这回可当大官了”,比接自个儿亲儿子还殷勤三分
姜义忙迎出门去,在人堆里挤出几声干笑,嘴里“改日请酒、改日请酒”搪塞着
手下却不动声色地一拨,把儿子一家先带进了门
院里头,热闹正盛,行李箱笼一件件往下抬,口里还不时传来打趣与招呼声
姜义却没往那堆人里挤
他只慢慢弯下腰,朝那对初回老家的小孙儿孙女伸出手,笑呵呵地,一左一右将两个小人儿抱了起来
怀里香喷喷的,软乎乎的,小脸红扑扑贴在他胸口,像两团糯米团子,热腾腾的,还带着点奶味儿
他没急着回屋,就这么抱着俩小东西,踱出了院门
沿着屋后山脚那头灵气最盛的一段地头,一步一缓地走了起来
倒像不是在散步,而是在量地
两个娃娃也怪得很,这人生地不熟的村子头一遭来,却没哭也没闹
一左一右瞪着两双乌亮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好奇得很
直到走到山脚新宅院门口
灵气氤氲,似雾非雾,仿佛连草叶都带着一股子沉静的甜香
两个娃儿睁得圆圆的眼睛,这下才像有了些察觉,眉头一蹙,身子一缩,往他怀里钻了钻
姜义低头瞧着怀中两个小团子,不觉轻笑出声
掌心慢悠悠地拍了拍他们后背,语气也软得能掐出水来:
“好,好得很……”
就这底子,就这反应,根骨灵台皆是清透无滓,一身元气比山泉还干净
这等胚子,已然不必靠什么益气丹去催
再大上一两岁,只要把那门最初的呼吸法教下去
这“气足圆满”的门槛,八成便能水到渠成,不费吹灰
心头思绪转着,脚下却不乱,仍是一脚一稳地往老宅踱回去
才刚迈进门槛,便瞧见柳秀莲站在院内,一手牵着姜锐,正往姜亮身后张望,眉心隐隐带了点疑色
“怎么没瞧见锋儿?”
姜亮才卸了行装,脸上带着一身风尘洗尽后的轻松,笑着回道:
“娘,前些时路过凉州,孩儿自作主张,让锋儿跟着天师道的高功,前往鹤鸣山修习丹道去了”
“孩儿在那儿也还有些旧识,锋儿跟着那一行人,断不会叫人怠慢了去”
柳秀莲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瞧不出喜怒,只低声应了句:
“也是极好的……孩子大了,总得出去见见世面”
那孩子自小就爱捣鼓丹炉,火头一旺,能在灶前蹲一整天,连饭都顾不上吃
那股痴劲儿,她这当阿婆的,瞧在眼里,也疼在心头
虽说心底还有点舍不得,终归是桩天大的好事
念头正转着,眼光已落到那一双粉扑扑的娃儿身上
也顾不得再追问什么了,忙不迭地从姜义怀里接了过去
抱在怀里左一口右一口地亲,眼睛看得都舍不得眨一下
“哎哟,这眼睛像文雅……嘴倒是随了咱家亮儿……”
一边说着,一边乐得嘴角直咧,笑纹从眼角一直绽到鬓边
姜义倒也不急,任她抱娃子抱得高兴,自己却慢条斯理地回了堂屋,落座主位
抬眼看了姜亮一眼,随口唠家常搭了一句:
“这趟回来,打算待多久?”
这一回驱羌收地,亮儿可是立了大功
封赏迟早要落下来
这掌大的陇山县,怕是留不住人了
姜亮闻言,神情也收了几分,整了整坐姿,正声道:
“正式任命还没下,不过听校尉那边透了风,八成要调我去护羌校尉府,任司马,秩六百石”
说到这儿,略顿了顿,才又补上一句:
“新任的护羌校尉,便是这位赵校尉”
姜义听罢,应了一声,轻点点头
秩六百石,在凉州府也是一号人物了
说来也不过半年光景,从个二百石的县尉,拔到这等位置
升得快,却不虚浮,还正好落在旧识麾下
不失为件稳当的好差事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吹了口气,热雾氤氲,茶面轻颤,香气四散
话头忽地一转,语气还轻着:
“……那只跟你一道扬名立万的大黑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