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儿子,自小走的就不是寻常路
如今看来,虽还未真正踏入那传说中的“神明”之境
可这份变化……怕也真是十年如一日,字里行间里熬出来的
姜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只笑了笑,转身从屋檐下抽出一根老棍,手腕轻掂了掂,便斜睨着看向姜明
“来罢,既你说书读多了自见其义,那为父也正好想瞧瞧,圣贤书里,到底藏了多少棍棒道理”
话音未落,脚下一错,身子便如老鹰翻身,一抖手,棍势泼墨般洒开
这一手棍法,是十几年风霜雨雪打下来的
筋骨里泡着的是招,血气里裹着的是势,动作未起,气场先压人半头
棍身一翻,风声“呼”地卷起,左右横扫,步步有度
反观姜明,这些年心思都耗在章句里,棍子虽没撂下,但早失了几分筋骨上的熟稔
头几招下来,接得颇为吃力
有些架势接不住,只能靠着身子闪;
勉强搭上的,也多是招式不全,左支右绌,看着是被打得一路跌跌撞撞
可转过十来招,姜义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这小子的棍法,确实“生”,手脚生,眼法生,架子也稀松得很,像是半路才捡起来的手艺
可他那股气……却“活”得不像话
自己练了小半辈子,知道气机如何循招而行
就像赶马车,一式一动,拉着那口气安安稳稳地往前走,四平八稳,规规矩矩
可姜明的气,却根本不认这套章法
他那口气,像是群脱了缰的野马,招式只是个头,点一盏灯似的,剩下的全靠气自个儿去跑
念头才起,气已先行一步,动作反倒像是在追赶自家气机
往往姜义一棍砸下,劲猛如崩山裂石,换旁人早就手忙脚乱
可姜明只一偏腰、一抹腕,周身便有气劲溢出,竟把那股力引得不见踪影
父子二人对立院中,棍影交错,风声猎猎
木棍相击,声声闷响,似雨点落瓦,密不透风,一时间倒也难分高下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薄雾未退,灶房那头已传来锅铲轻响,叮叮当当
又夹着女儿家慵懒的一声“唔”,和小孙儿拖得老长的一记呵欠,拖拖拉拉,软软糯糯
二人心照不宣,棍风顿歇,各自收手
双棍在空中轻轻一触,清脆一声,打了个圆满的收梢
姜义收了棍,略略踱步,走到儿子身边,凑近些,低声说了句什么
姜明只垂着眼,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安安静静地听完,到末了才极轻极轻地颔了下首
早饭后,寒地里寒意犹浓,却风气陡变
原本素性清淡,恨不得把人嵌进书堆的姜明,行事间像是换了个路数
讲席之上,要取案头书卷,也不再弯腰动手
只眼风淡淡一扫,那卷宗便似被无形丝线牵引,悠悠然飞起,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角落里,姜锐听得昏昏沉沉,脑袋一点一点
姜明却不言不斥,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
只是指尖微微一弹,袖口风都没荡起,一粒石子悄无声息地跃起,越过几人头顶
兜了个不疾不徐的小弧线,“啪”地一声,正中姜锐眉心
那小子“哎哟”一声惊醒,仿佛梦里坠崖,身子一挺,睡意尽散,满面茫然地四下张望,
神情委实惹人发笑,却哪知这“暗器”从何而来
如此手段,既无喝声提气,又不见形迹起伏,旁边的姜曦看得眼都直了,忍不住“嘶”了口气
姜明却只是淡淡一笑,神色间不见半分得意
自顾自翻开书卷,语调温温吞吞,宛若昨日春风:
“此等小道,聊以遣兴若能静心向学,把书中道理吃透了,别说御物行气,便是拳指雷霆、脚踏风火,也未必不能”
此言一出,姜曦眼睛里便亮起些光来,像是看见了书页里真有仙龙飞舞
柳秀莲也敛了心浮气躁,竟比往日认真几分
半个时辰后,书卷轻阖,声落如止水,无波无澜
姜明不多话,袍袖一展,整个人像被风送出门去,直往后山那头踱去了
姜义与柳秀莲回了院里,各自抱了个娃儿,一人一柄小勺,耐着性子喂那温吞吞的米糊
日头已升,暖光懒懒地洒了满地,落在斑驳的墙上,悠悠地晃着,倒有几分画意
这等清净日常,没过多久,便被一阵急促脚步踏碎
人影未见,姜曦的声音却先一步撞了进来,清脆得像撞了口铜铃:“爹!娘!”
话音未落,她人已似阵旋风卷进院中,手里扬着封信,眉眼间的欢喜几乎溢了出来
信到了姜义手上
他指尖一捻,那纸张的厚薄纹理熟得很,不用看落款,已知是凉州那头来的
信封一拆,一包油纸包得四四方方的物什先滑了出来,落入掌中,微微一沉
拆开来看,是个不起眼的木盒,木纹陈旧
盒盖一掀,两颗乌沉沉的丹丸静静躺在里头,龙眼大小,皮色粗粝,卖相着实不怎么讨喜
药香扑鼻,却带着股苦味,似是黄柏又掺了点干姜,草木之气混得不清不楚
姜义一挑眉,信也随手展开
上头字迹龙飞凤舞,横竖七倒八歪,一看便是姜亮那小子亲笔
说是锋儿近日在鹤鸣山头回开炉,照着古方,鼓捣了一炉“驻颜丹”
药成两枚,不敢私藏,且寄回家来让二老尝个新鲜
姜义看罢,将信念给柳秀莲听,两人对视一眼,眼角都带出些笑意来
话也不说,便各自伸手取了一枚
姜义抢了头阵,就着半碗温水仰头吞下,模样自然得跟吃颗山楂丸子似的
柳秀莲也不扭捏,学着他那般动作,干脆利落地吞了下去
药气未散,倒先笑出了声
姜义坐回廊下,背靠门框,捻着那封纸角略卷的信,就着一地清晨暖阳,慢慢往下读去
字是熟字,语是常语,说的也无非还是那点家常旧事
姜亮那小子,近来又跟着护羌校尉东奔西走,混得风生水起,眼界越发野了
倒是那位“李大夫”,近来名头渐响
今日给张家夫人顺了气,明日为王家小姐安了神,风头竟隐隐盖过了城中几位老先生
姜义看得嘴角微翘,摇头失笑
一旁柳秀莲怀里抱着娃儿,轻轻晃着小身子,只在鼻尖“嗯”一声,也不知是答他,还是听那信中事趣得出了神
信眼瞧着快到底了,前头还说得热热闹闹,忽地笔锋一拐,字迹也沉了几分
只寥寥数句,道是洛阳李氏宗家忽有要事,来人着急,文雅已被接走
其下空白数行,仿佛言犹未尽,却也不再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