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似有所感,回过头来,眉眼舒展,嘴角牵起一抹笑
“爹,早”
声音还是那熟悉的调子,却不知何时添了几分底气,落在耳里,竟有些铿锵
姜义听了,微一颔首,也笑:“今儿这神气样儿,是不是撞上喜事了?”
姜明没急着答,只缓缓点头,神情间不见丝毫张扬
“爹果然眼光毒昨夜观想神魂,似乎……触了点边”
姜义闻言,眉头轻挑,尚未开口,姜明却已接道:
“心神里忽有一道金光,一线直贯,自眉心穿出,似是……贯彻天际”
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藏不住的亮意
姜义点了点头,没细问,眼底却漾开一圈涟漪
这观想神魂之术,说是术,其实更像一场心火夜梦
也没什么章法规矩,好比酒醉后作画,非要讲个“信手”二字
笔一挥,是山便成山,是水便是水,画的不是外头的天地,而是心里的光景
就说姜义自己,当年初听得此法,脑中登时便现出一尾黑白双鱼,首尾相衔,滴溜溜一转
于是观想出的魂象,便是那两道光华,一阴一阳,错落而行
至于那闺女姜曦,打小嘴就没闲着,眼睛也跟着嘴走,动不动就盯着屋后哪棵树又开了花,结了果
让她静心观想神魂,怕是脑袋里先冒出一串糖葫芦,再翻出几颗蜜枣
果不其然,观出来的,竟是一株宝树,枝头缀满五彩果实,香气氤氲
光是听她说来就叫人直咽口水,活脱脱那张馋嘴化出来的魂
如此看来,这大儿子大抵是听谁说起过这般“金光一线,直冲霄汉”的景象,觉着威风,便在心头扎了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映进了神魂里,化作了他那“一线金光”
姜义心里已有了些数,却没点破,脚步前挪,宽厚的掌在儿子肩上一拍
力道不轻,却不带半点试探,话也说得沉稳:
“不错,是有点长进”
语毕眉头一挑,眼里笑意多了几分打趣味:
“改日得了空,咱爷俩过过手也叫我开开眼,看看你那‘金光一线’是怎么抡出来的”
随着一家子接连踏进“神旺”门槛,那套棍法的玄机,也就渐渐露出些眉目来
小儿那套棍法,重头理过一遍,倒还不急说
反倒是姜义与姜曦,两人练的明明是同一套招式,一招一式、一翻一转,连脚下转身的步子都寸分不差
可如今棍子一抬,味道便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姜义的棍,重在阴阳交错
一抖手,棍影铺展,时而似老叟推磨,步步沉稳寸寸压人;时而又像游龙脱水,忽左忽右,势若惊雷
那股阴中藏阳、重里带轻的劲道,练得早已炉火纯青,神意自生
而姜曦这一路棍势,却是另番气象
招一抬,势便沉了下去,像老树盘根,根须缠土,稳得扎实
可真要动起来,转折之间棍身微颤,枝影乱颤,便似风拂千枝密里藏疏,疏中有锋,恍恍惚惚,却又自成章法
姜义此刻看着大儿,不觉心头泛起些思量
这个得了正传、观出“一线金光”的长子,若真将神魂带进了棍里,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可他心里也清楚
这小子才摸着神魂的边儿没几个时辰,神魂是初步旺了,可底子还浮着
至于那“以式御息”的窍门儿,多半连皮毛都还没摸着呢,别说悟透
这会儿真叫他上手演一套,十有八九是空架子撑出来的光影,一派神气,少见实货
念到这,他便没把话说死,只笑呵呵道“改日”
谁知姜明眼睛一亮,非但没推辞,反倒透出几分跃跃欲试之色
“何须改日”
他话音落地,脚步已往院子中央,稳稳立定
“爹,现下便可一试”
话未尽,他已朝屋檐下轻轻一招
那姿势看似平常,无半点花巧,却自有几分自然
只见院角那根竖靠的长棍,仿佛被无形手牵魂魄,轻颤一动,竟缓缓浮起
紧接着,“嗡”的一声,棍子自地而起,如鱼脱水、燕掠云霄,划出一道利落弧线,直奔他掌心
“啪”
棍稳稳落入手中,无丝毫误差
姜明翻腕一抖,棍身轻颤,挽出一个滴水不漏的棍花
姜义脸上的笑,凝在了那一瞬
连带着一身不急不躁的老成,也像被什么按住了
他就那么看着,眼神发直,浮起一层不敢置信的错愕
御气御物,随手而动……
这手段,搁在那已经跨过“意定”门槛的小儿身上,也未必就能耍得这般随性自然
可眼下出手的,却是大儿姜明
别说“意定”,就连那本《坐忘论》,翻到哪章他都记不清了
姜义心里翻江倒海,一时五味杂陈,几十年修来的定力险些走了火
许多念头在脑中打架,最后都让开,只剩一个蹿了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院中,嗓子眼发紧,开口时竟自己都听出几分干涩:
“明儿,你……”
这话到一半,被自己咬了咬舌根,才低声续上:
“你这,是不是……踏入‘神明’之境了?”
除了这个传说中一步登天的境界,他真想不出别的由头
姜明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干脆得很
那只握棍的手,稳得像老树盘根,半分不虚浮
“那等玄而又玄的境界,还早着呢”
他说得坦然,语气平平,字字却落得极实
“昨夜观想偶有所成,不知怎的,气息忽然活了”
“念头才动,它便先走一步,顺得很……像是本该如此一般”
他说着,眉头轻皱,像是连自己也没琢磨出头绪来
沉吟片刻,才又抬起眼,望向姜义,语气里带了点小心,也带了几分认真
“大概是……书读得多,其义自见吧”
这话倒是说得极真,不带半点玩笑
姜义听了,嘴角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出声
这话听着不太着调,可偏偏他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竟也找不出比这更靠点谱的说法
只得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权当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