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座孤镇,往西再行,海风越发腥咸,吹在脸上,像被刀子划了几道
风里掺了股说不清的味儿
有人气,有妖腥,还有一股甜得发腻的腐臭,像是烂透的果子泡在海水里,一口吸进鼻子,直冲脑仁
浪涛咆哮如兽,怒拍岸石,震得沿岸都在打摆子
再往前看,光景便有些不堪入目了
三教九流,南腔北调,连带些模样古怪、鼻孔朝天的妖怪,也混在滩涂上扎了营
有拎铁铲的,有袖里藏咒的,一个个蹲在泥里刨啊挖的,姿势倒挺虔诚,模样却像秃鹫啄尸
偶尔有人翻出件闪着灵光的珊瑚,或是半截残破法器,立刻引来一阵骚动
四下的目光唰地亮了,亮得像刀子,粘得跟苍蝇似的
谁出手慢一步,那宝贝怕是连带手指都得被人抠走,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鹤鸣山一行人行于其间,自顾自地走着,四下鼎沸喧哗,不过耳畔远远几声蝉噪
重虚师伯走在最前,神色淡淡,目不斜视,只随风吐出一句:“散开,看看”
声音不重,却清清楚楚落进每个弟子的耳中
众人应声而动,三三两两散入滩涂乱石之间,身影如潮中碎影,一晃便没了踪
姜锋照旧独行,拣了个最偏僻的去处
此番下山,他心头早已有了些模糊的猜测,却也说不真切,只觉此行气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沉”
沿岸一带礁石嶙峋,风过处,只余几丛海草卷着腥味打摆子
他绕过一块半人高的黑礁,脚步微顿
水洼边,横着一具尺许长的鱼尸
通体银鳞细密,头生双角,腹下四爪初具,虽无气息,却仍带着一缕未散的灵光
赫然是典籍中记载、走江化蛟未成的“龙鱼”
此物本应藏身深海,不轻露面,更不该死在这等滩涂浅洼
可如今,它就这么僵着躺着,鱼眼大睁,透着一种空洞的灰白
不是死前惊惧,更像是……被抽空了活意
姜锋目光微凝
鱼身无伤痕,无破口,连一鳞半爪都未乱,只瘪瘪地贴着骨架,如风干的纸皮
那皮肉、血气、魂魄,像是被人一口气抽走,抽得干干净净
不远处,几名闻声赶来的师兄弟也都停下脚,目光落在那摊东西上,一时无言
潮声翻卷
有师兄倒抽一口凉气,低声道:“这手法……不是寻常妖打斗”
有人皱眉,有人蹙目,皆神色微变
未及细说,灵微师叔的身影已悄然而至
她只淡淡瞥了一眼,眸中本就覆着一层霜意,此刻更冷了几分,像结上了霜上霜
不言不语,素指微抬,指尖燃起一朵金紫交融的小火苗
她屈指轻弹
火星落在鱼尸上,却不见半点焦臭响动
那团干瘪的死物,只“嘶”地一声极轻,就化成了一撮琉璃色的灰
海风一吹,灰尽无痕,连死气都吹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一切,她才收了手,又取出那方素帕,轻轻拭了拭指尖
唇边轻念一句,似是“往生……净土……”
声细如尘,落在风里便没了影
姜锋垂着眼,望着那片空空如洗的沙地,心头却微有几分纷乱
这一趟,自始至终,师长们对滩头那些流光溢彩的“宝贝”视若无睹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这趟差事,怕不是什么寻常的历练
他们要寻的,或许不是灵物,也不是仙材
那龙鱼化作的飞灰尚未尽散,灵微师叔已转身离去,袍袖一摆,竟无片尘沾身
众人默然随行,未及多言
回至滩涂,海风依旧咆哮如旧
灵微师叔脚下忽一顿,眸光略略一转,随手朝前方一指
“那里吧”
她指的是前头一座不高不低的沙丘,地势略抬,恰可俯瞰半海
语声未落,弟子们已各自动身
无锄无斧,无砖无石
只几杆玄色阵旗,被人轻轻插入沙中,竟如入虚无,不起半点波澜
几张黄符随手一抛,空中兜转几圈,便像得了灵性,自寻方向,纷纷隐入虚空,音息全无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方天地便悄然成形
外头仍是潮声不绝,人语鼎沸
可一脚踏入那圈中,却如落入另一方世界
热浪淡了,喧哗轻了,连咸腥的风也似隔了层纱帘,只余几声潮响,远远传来,恍若梦里
灵微师叔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于沙地上随手一点
玉光划开,地上便现出门庭廊舍的模样她又执笔轻书,落下一行字:
听潮小筑
字迹疏朗而不浮,清隽中藏着几分内敛的锋芒
那四字一成,仿佛天地间便真生出这样一处所在
这便是道门人的做派
纵身在俗世浊浪中,也要辟出一隅清境
一应安顿妥当,灵微师叔的眼落了过来,清清浅浅,在姜锋身上稍一停驻
“清水、吃食,还缺些”
她语声不高,似风吹青箬,听着冷淡得紧,没半点烟火气
“山下坊市,你去走一趟”
姜锋心里其实早已明白,嘴上却只淡淡应了句“是”,便转身离去,步子稳得很
这“采买”两个字,说来寻常,听着也随意,可谁不知,真叫他去的,是耳,是眼
山下坊市,倒也热闹
说是市集,其实更像是个随手拼起的草台班子,棚子搭得东倒西歪,布帘油光水滑,货架风一吹就打颤
可人却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