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瑕横尸荒山第五日
辰时,成都城郭之外,青灰天色如蒙细纱,霏霏雨丝轻垂,空中散着微润的清凉
城门前大道上,七八匹马疾驰而过
这些马已不是第一阵,泥泞的道路上,马蹄印深浅不一,有新有旧
大道之右,汇聚着不少从陇南文县翻摩天岭入蜀郡的江湖人
这帮人走的是阴平道,正是三国末期邓艾偷渡阴平灭蜀走的道路,奇险无比,又有大贼凭山负固,商旅不行,手上没点真功夫,难有这份胆量
此时才至成都,七八条背枪挎刀的汉子忍着怒火,一边扒拉身上被马蹄溅到的泥浆,一边骂骂咧咧
什么八辈九辈祖宗,各都问候一遍
“他娘的,这帮人是赶着投胎吗?”
“罢了,在别人的地头别惹事端,近来蜀大变,多半没那么安稳”
一名着短衫的大汉把包袱挽紧一些,继续道:“凉帝的儿子死在独尊堡,前段日子,听说河西大族派人来蜀郡寻仇找麻烦,很快就没了声音”
他摇头道:“我瞧这帮人是昏了头,没拎清楚把蜀当成了河西之地”
“他昭武九姓胡人也只是借了李轨的光,到了这里还想作威作福?安修仁死了也是白死”
“李仲琰与西秦合力,连薛仁越一道死在周大都督手上,败得这样彻底,还在耍昏招,如今又想连络汉中,真是把人家汉中的大派世家当成傻子?”
他嗤笑一声,周围几人也笑了
一名个头甚高的汉子附和:
“是啊,如果我是汉中家族,这会儿肯定支持蜀,咱们陇南的几大派,不也是这样的心思吗?”
“这乱世谁的拳头硬、势力大,谁就是道理,李轨面对这位周大都督,能守住河西就算他祖坟冒青烟了”
从阴平道过来时,他们就在讨论,来到成都后更有一番感触
本地人讲述的大战与传言不同,他们能说到实处,细节更叫人震撼
尤其是提到“周大都督”,心情与在陇南相比有着极大差异
独尊堡中的那些高手,可都是往日里难得一见的顶尖存在
而大都督作为逐鹿天下的群雄之一,竟与这些江湖传说正面放对,如何能不叫他们这帮混江湖的人佩服
“走吧走吧.”
“找个明白人打听打听,看看成都又发生甚么新鲜事,搞得一身泥水就罢了,别还没去到川帮拜会,就先惹出更大的麻烦事”
他们来自陇南第一大帮,武都帮
虽然比不过隔壁的陇西派名声大,却也是本地大帮
这一次来拜会川帮,也是陇南大帮开始站队的信号
西秦、凉国受挫影响没那么大
主要还是关中李阀
李元吉抬去关中的人有刁昂,这柳叶刀他们可太过熟悉,关中第一大派陇西派掌门人手下有三大高手,其中之一就是刁昂,关中无人不晓
武都帮的人都快要乐死
原本陇西派早早靠向李阀,势头更甚武都帮注定一辈子抬不起头
但这次变化来得猝不及防,你们继续跟李渊玩吧,我们去找大都督了
一行人来到城门头,便寻人打听起来
还真被他们问出一桩大事
魔门天君,要在蜀建立天君殿
这开殿大典就在五天后,席天君叫各大派前去观礼
佛魔两道的人才退走,大都督也不在蜀,席应在这时候起势,显然是钻空子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陇南的人初次听得,对这席应嗤之以鼻
但细细打听,又汗毛一竖
早年间这天君席应因“天君”名号犯了天刀宋缺之忌,被他追杀千里,差点丢命
之后在天竺闭关苦修魔功,大有成就,又入棺宫深造,进而魔功圆满
现如今,听说他在邪帝庙之下领悟了众多邪帝的意志,功力登峰造极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他杀入大石寺,霸占佛门坛场,在死敌大德圣僧的门户上开辟天君殿
意图后来居上,霸占蜀,将灭情道推向两派六道之巅峰
看席应的样子,似乎打算在蜀打造第二个“棺宫”
“这位魔门天君手段毒辣,他与上代主持的仇恨算在了无辜僧人的头上,就连一些小沙弥都没放过,但他的武功着实厉害,数位上门找麻烦的高手,无人令他出第二招”
“盟、川帮还有独尊堡,他们是什么态度?”
一位蜀郡老人道:“我听说他们也受到邀请,准备参与魔门天君的开殿仪式”
“这”
武都帮的人都露出愕然之色
但长年在武林中争斗,仔细一想,也就明白其中关窍
武都帮的副帮主羊知承道:
“席应本就是魔门八大高手之一,如今功力大进,蜀势力也不敢得罪他方才那些人,就是天君殿派出去的人手,得亏咱们没与他们起争执”
“三大势力应该是虚与委蛇,这件事定然会告知周大都督”
“江淮那边又有战事,大都督什么时候得空回来,就说不准了”
长老苏乔松摸着八字胡:“按照蜀郡武人的说法,这席天君的武功诡异难测,大都督至此,谁胜谁负也很难说”
一位帮众笑道:“这倒是个大热闹”
“这周大都督是道门天师,席天君的名号犯了天刀忌讳,就不知他有没有犯天师忌讳”
周围人又凑来几人:
“耽搁不了时间,我也去大石寺凑热闹,瞧瞧这魔门天君是什么模样,可是长了三头六臂,叫蜀势力这般害怕”
“正好,我也没见过这般高手”
“只可惜周大都督不在此地”
几人说话时,副帮主羊知承扭动脖子,朝成都北城门口望去
这时,道上有两柄竹伞浮动
白衣青年执伞缓行,青衿微拂,似含云霄孤鹤之姿稍后蓝衣少女,油纸伞面微倾,伞沿垂珠,溅落石罅,发出阵阵琤琮之声
细雨悄润万物,二人融入雨中,也悄然入了蜀地锦绣深处
这一晚,川帮总舵寨楼内,那最清净的一处小院,又亮起灯火
范卓与颜崇贤二位咧嘴欢笑
写下书信,寄给奉盟主与解堡主
自上次大战之后,蜀郡来了诸多外客,这些人不是来游说三大势力的,只是打听成都之战的详情,并有靠向江淮之心
当然,观望的人还是居多
这次天君殿,也备受瞩目
范卓先前只有侯希白带来的消息,他总觉得多情公子不靠谱,直到今日才底气大涨
如今三大势力已盟会宣布支持江淮,自然想把队伍扩大
故而对于汉中、陇南等地来客,都非常热情
以前是人家劝他们,现在变成了他们劝别人
这时范卓与盟、独尊堡沟通好,给席应一个泼天面子,把自家客人也给他带去助阵
叫席天君的大典更热闹,顺便再送上一份大礼
范卓把一些想法说给颜崇贤听,老颜直夸他人才
原本席应之事叫他们犯愁,这会儿,反倒担心老席人手不够,帮忙张罗宣传
别到时候吃席的人不够多,本地习俗操办不起来可就丢大丑了
“安隆已不在蜀”
侯希白轻摇折扇:
“他可够小心的,那日我察觉独尊堡管家解志凌暗中与他联系,顺藤摸瓜寻找,没想到他连酒水产业都可舍弃”
周奕早有猜测:“不用多想,既不是令师安排,那就只能是你师兄干的”
“杨虚彦?”侯希白拧眉道,“为何不是大尊?”
“大尊找不到幽林小筑,杨虚彦可以”
侯希白点了点头:“我想不明白,为何安隆会在石师与杨虚彦之间选择后者”
周奕客观点评道:
“你这师兄挺有天赋的,他刺杀杨广名动天下,解了心结安隆看好他,也很正常毕竟,他比石之轩年轻”
说到“年轻”,侯希白朝周奕瞅了瞅
显然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
“我这位杨师兄已够天才,不过这世上有周兄存在,对于他这种有才情的人,反倒是一种悲哀”
侯希白笑了笑:“他还不如侯某,总能有办法胜周兄一筹”
周奕给了他一个‘你纯纯自我安慰’的眼神:“你的画技,可一次没赢我”
侯希白毫不气馁:“我只是没遇上对的人”
石青璇晓得他们的事,这时凑了上来:
“我可以点评”
石青璇算是侯希白的师妹,按道理说对他大大有利,侯希白差点就想答应
但是,朝眼前一白一蓝两道身影一瞅
他们并肩而立,有了股难言默契
忙摆双手,莞尔一笑:
“多谢石姑娘,但我与周兄说好让师仙子评画,且侯某心中早已酝酿,暂且不添变数这一比至关重要,我不敢影响心境”
“可惜”
石青璇垂眸一叹:“我本想偏帮你叫这位从无败绩的周大都督输上一次的,侯公子错失良机”
“青璇,何故这般对我”
周奕顺着她的话,露出一丝丝埋怨之色
接着,他们彼此对视,没忍住笑了起来
侯希白把手中的美人扇快速扇动,没好气地移开目光
就你俩这勾勾搭搭的样子还想骗我?
不过,他心中亦有一种挫败感
先不论画技,周兄定是比我更适合做这花间传人
他一时飞思,回过神来后,又将席应那边的消息说给周奕听
结合侯希白的话与在盟看到的心网,周奕也来了兴趣
席老魔,像是练出了一点门道
接下来四天,两日放晴,又连阴两日
周奕一直在修炼,稳定状态,便待在川帮哪也没去
他在做静功,可整个蜀郡却越来越躁动
到了第五日,城南附近涌出大批江湖人
所有人都奔着同一个目标而去,正是大石寺
席应很会选地方,仲夏时节,此地竹树葱茏,古柏翠绿
过了一片生机盎然之地后,几株大柏树从视线中移开暴露后面连绵红墙,最高的那座佛塔几有冲破云霄之势极为巍峨
如今已被命名为天君塔
大石寺本就是蜀最大佛寺,自带庄严气象
如今被魔门占据,颇有佛魔相合的邪异之感,加之席应有所点缀,改了一些布局装饰,用松烟墨将廊柱涂黑,洒了点金粉
窗扇、宝殿门楣,换过牌匾,挂起黑布黑纱
他还弄来一些奇形怪状的雕塑石像充填大殿,凡此添物,都以朱砂涂眼,远看像是二目垂血,森然恐怖
原本的佛墙上,则是用色彩纯正、鲜艳夺目的丹砂绘以壁画,多作妖艳美人,轻纱露腹,把佛门一干清净全都搅乱
已变成天君殿的大石寺门口,辰时许就开始进人
从独尊堡逃出来的败军,以及大明尊教的人手全成了席应手下
在门口招揽贺客,倒也像模像样
从这些布置来看,席应早有准备
可见,这伙人野心极大,不仅在大石寺中鹊占鸠巢,还欲虎踞鲸吞,眼馋蜀
天王殿、七佛殿、大雄宝殿,都被席应的人手改头换面
再往深处走,主殿群成行成阵之旁,万千竹树中耸起一座高塔,这雄伟高塔前,已摆好香坛,各大派的人可在此敬香
而那些带来贺礼的人,则能有资格入高塔之后的院房用宴,甚至与席天君喝上一杯
到了巳时末,高塔前已汇聚了大量看客
独尊堡镇川楼盟会时,许多人待在楼外,无法入内
今次却不同
席天君对大小势力一视同仁,全都能入殿观礼,若非大石寺规模宏大,无论如何也装不下这许多蜀武林同道
这一次,神泉门、万安帮,绥山派、龙游派等势力也来了
那些听了蜀传闻之后从外边赶来的势力更是不少
比如武都帮,从汉川郡过来的长河帮、鸣水剑派,做镖局营生的南郑大道社
众多江湖人汇聚此地后,首先看向高塔中央
正有一身形颀长高瘦的紫瞳男人朝下俯瞰
席应一改往日文质彬彬的文士模样,披着一件镶金黑色披风,一柄金刀斜佩在嵌有三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的华丽腰带上
他褪去青衣着一身华贵锦服,描金绣彩,头戴金色束髻冠
只怪天公不作美,否则阳光照来,他浑身金光闪闪,岂不成了大石寺真佛?
俯瞰一众江湖人,席应生出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无敌感觉
压抑许久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一抖披风,忽然朗笑一声
这一笑有股精神上的穿透力,瞬间压低众多杂声
那万千竹海,也在席应一笑之下抖落雨水,传出一阵嗒嗒密集声响
一众江湖人举目望去
席老魔叫人仰着脖子去看好没礼貌,但他手段残忍不好得罪,如今这一笑之下,伟力跌宕昭彰,等闲之人岂敢多话
人家缺个杀鸡儆猴的,有眼力的看客不会在这时给机会
这老魔敢立天君殿,果然有本事
众人被他震慑,忽听席应的手下急奔来报:
“天君,解堡主、奉盟主、范帮主一齐到了”
那通报之人放大嗓音,振奋道:“这三位客人,还给天君带来两份贵重贺礼”
不少人心下惊疑
蜀三大势力不敢直面席天君威势,这是怂了?不是说盟还与席应有深仇大恨吗?
这一刻,就连高塔上的席应都微感错愕
他站在远处,将一把威严声音传递下来:“是什么贵重贺礼?”
底下人不及回话,就听一人大喊:
“席天君,独尊堡、盟与川帮的贺礼到了!”
挡在高塔香坛空地正前方的五六百人分开道路
数名大汉发出“诶嘿诶嘿”之声
这十多名大汉分作两批,一前一后抬着两样被红布蒙着的事物,看样子重得很
一路从成都挑到大石寺,显然不是轻松活
众人好奇那是什么
范卓,解文龙,奉振走在最前方,旁观者见他们脸上挂着一丝微笑,难免有些失望
三大势力让步,选择与天君殿在蜀共存,看来是打不起来了
“席天君,这两样礼物是我们三家费心备下的,还请笑纳”
席应没有拆穿他们的假笑,笑道:“三位客气了”
“诶,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奉盟主走到一个巨大礼物前,将上方红布一揭,路人色变,急朝后退
那是一口大钟
寺庙挂钟,有道是晨钟暮鼓,再合理不过
但这般在开殿大典上送,还将钟刷得通体漆黑,挂着纸幡,岂不是咒席应去死?
这三个家伙笑里藏刀
蜀势力,果然不是好相与的
席应盯着那口黑色大钟,面上笑意愈浓:“好,一口好钟”
范卓来到另外一件礼物旁,扯掉红布,众人“啊”的一声,退得更远,胆小的人直接退到竹林中
那是一口大黑棺材,点缀白花,上铺着一层纸钱,倒叩哭丧钱盆,搭着两条幡架
出黑的家伙都不缺了
范卓笑指棺材:“听说天君在棺宫待了一段时日,这棺材是照着棺宫样式做的,可还满意?”
“满意”
席应眼中紫光闪动:“只是这棺材不够深,待会得将你们三人均匀分成小块,不占空间,才能装得下”
对于他的威胁,解文龙全不在意:“装你一人,绰绰有余”
“谁给你的胆量?”
席应眼中的紫光一圈圈散开,看透了三人,接着朗声道:“天师既然入了本座宝殿,何必藏头露尾,现身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