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里的热水蒸腾起白雾,映得他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却藏着一丝疲惫
穿戴整齐后,他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几岁
他伸手整了整乌纱帽,指尖触到帽檐时,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暗了暗
“老爷,轿子已备好了”周安在身后轻声提醒
周嘉谟收回思绪,淡淡道:“走吧”
推开房门,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他不由得紧了紧披风
庭院里积雪未消,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天边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但夜色仍浓,府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摇曳的光影
两个儿子早就在院中等候了,而妾室李氏,则是低头躲避着周嘉谟的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父亲,到了吏部”
周嘉谟没心情和两个儿子掰扯,径直走出了庭院
轿夫早已候在院外,见他出来,连忙掀开轿帘
周嘉谟迈步上轿,坐定后,轿子缓缓抬起,朝着吏部衙门的方向行去
轿内昏暗,只有偶尔透进来的灯笼微光
周嘉谟靠在轿厢内,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的争执:儿子的劝诫、刘一燝的警告、皇帝的步步紧逼……一切纷乱如麻,让他胸口发闷
“老爷,到吏部了”
周安的声音从轿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嘉谟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掀开轿帘
天色已微微亮起,吏部衙门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
他整了整衣冠,迈步下轿,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的“吏部”二字,眼神复杂
“今日”
他低声喃喃,似是在对自己说,又似是在问天
“且看如何吧”
说罢,他大步踏入衙门,背影在晨光中拉得修长,却又透着一股孤绝之意
才进入吏部没多久,便有人前来告知,各部堂官、通政使、大理寺卿、六科给中事和都察院御史,都已经到午门外东朝房了
陛下这是有备而来啊!
周嘉谟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便去罢!”
常规廷推的地方,就是在午门外东朝房
如果说廷推六部尚书、总督等,则是要至文华殿或中极殿进行
此刻东朝房中,众人济济一堂
礼部尚书孙慎行、兵部左侍郎张经世、户部尚书李长庚、刑部尚书黄克瓒、工部尚书王永光
通政使曹于汴、大理寺卿李志、都察院河南道御史崔呈秀、六科给中事各一人,此刻皆在东朝房中
周嘉谟踏入东朝房中,众人的目光便聚集在他身上
“诸位,各自落座罢!”
东朝房内,炭火微红,却驱不散凝重的寒意
周嘉谟端坐主位,指尖轻叩案几,目光扫过列席的九卿,最后落在面前四份履历上:原辽东巡抚袁应泰、太仆寺少卿袁可立、山西巡抚张鹤鸣、辽东经略熊廷弼,四人名讳在烛光下泛着冷意
这四个人里面,很明显,有一个是滥竽充数的
熊廷弼为辽东经略,陛下属意他镇守辽东,是不可能归朝为兵部侍郎的
“诸公既至,便请评议”周嘉谟声音沉缓,绯袍上的孔雀补子在晨光中泛着暗蓝
“既然如此,那我便开个头罢!”
礼部尚书孙慎行率先开口
至于为什么孙慎行由之前的礼部侍郎变成礼部尚书,还是因为孙如游入阁了
《大明会典·吏部》规定,尚书入阁即视为“辞部务“,原职自动空缺
在孙如游入阁之后,礼部尚书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孙慎行为礼部侍郎,在不久前廷推上位
虽然他在东林党中的名声不好,是幸进之臣,是帝党,是阉人走狗
但
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是真真切切的坐在屁股下面的
有自己学生孙承宗的关系,孙慎行如今也是逐渐朝着皇帝靠拢了
如今,陛下有意让袁可立为兵部右侍郎,便是有些不符合祖制,那他也不管了!
他为臣子,陛下的圣意,岂能违背?
他缓缓说道:
“袁可立虽资历尚浅,然陛下屡赞其才,当为首选!”
他话音未落,吏部尚书周嘉谟便轻咳一声:“袁少卿未历封疆,骤擢侍郎,恐难服众”
争论渐起
户部尚书李长庚抚须道:“袁应泰巡抚辽东时,屯田练兵,颇有建树”
周嘉谟微微颔首,正欲附和,却听都察院御史崔呈秀冷笑:“袁应泰?未见他又什么功劳,若建奴打来,说不定辽阳都守不住,他只有治水只能而已!若论胆识韬略,袁可立前番奏陈《练兵实纪》,陛下亲批‘可大用’,此乃天意!”
言罢,他环视众人,似有深意的提醒道:“我等.难道还能违抗天意乎?”
这天意,自然是皇帝朱由校之意了
周嘉谟面色一沉,袖中拳头攥紧
昨日刘一燝的警告犹在耳边,如今廷推未半,风向已偏
他强压怒意,淡淡道:“资历、政绩、品行,三者缺一不可袁应泰久镇边陲,功勋卓著,岂是幸进之辈可比?”
“幸进?”
兵部左侍郎张经世突然拍案
这个幸进之臣,他也要做!
孙承宗不在京城,而在辽东,作为兵部尚书之下第一人,张经世代孙承宗出席廷推
作为兵部左侍郎,再上一步,就是六部堂官了
谁不想更上一步的?
以陛下对孙承宗的重视,他入阁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入阁之后,谁做下一个兵部尚书?
不言而喻!
有孙慎行的榜样在,张经世已经知道未来的路如何走了
那就是紧紧跟随伟大的大明皇帝,两京一十三省天空上唯一的那颗太阳!
如今皇帝已经是放出风声,要让袁可立上位了,他怎么能抗命?
因此,怀揣着对升官的渴望,张经世恶狠狠的对着周嘉谟斥道:
“袁可立乃陛下钦点,周部堂此言,莫非暗指圣断有误?”
话如利刃,直刺周嘉谟心口
他眼角一跳,瞥见通政使曹于汴正偷偷擦拭额汗,墨迹在票拟笺上晕开蝌蚪般的污痕
他无言以对,又感到心累
“投票吧”
周嘉谟猛地推开青玉镇纸
九支狼毫在沉默中起落,他挥毫写下“袁应泰”,笔锋凌厉如刀
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臣道名节,他就算是死,也要坚守!
很快,九封密书便写好了
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整理九封密书,确认无误之后,便开始拆阅
拆阅时,羊角灯骤暗
崔呈秀尖声唱票:“袁可立——第一票!”
“袁应泰——第一票!”
众人听到袁应泰三字,有些震惊的看向周嘉谟
不是,你真敢忤逆圣意?
周嘉谟面无表情,像块石头
崔呈秀冷眼瞥了周嘉谟一眼,冷笑一声,继续唱票
“袁可立——第二票!”
“袁可立——第三票!”
“袁可立——第八票!”
话语一落,崔呈秀露出笑容,说道:“诸位大多是公忠体国的贤臣,陛下知道了,势必欣慰”
而在一边
吏部尚书周嘉谟却是绷不住了
“八比一”周嘉谟的叹息飘在梁间
这便是大势吗?
诺大的朝堂,竟让被陛下一手把持!!
周嘉谟忽觉乌纱帽歪了,玉带也松垮悬着
窗外飘进的雪粒落在他手背,居然觉得有些滚烫
不知不觉之间,大明朝的天
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