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窗纸忽被夜风掀起一角,徐光启借机起身关窗,官袍上的云雁补子在烛光下格外刺目
他背对三人淡淡道:“三位既已食大明俸禄,往后便该以朝廷事务为重此番龙尾车之事……”
话音未落,龙华民突然打断:“徐大人莫非忘了马尼拉港的《圣经》雕版?那可是用教会银钱所铸!”
空气骤然凝固
徐光启缓缓转身,眼底寒意森然:“龙监事此言差矣当年本官译书,为的是‘师夷长技以自强’,与尔等传教何干?”
他故意将“监事”二字咬得极重
这是皇帝给龙华民的虚职,分明是提醒对方认清身份
龙华民见徐光启决意与耶稣会划清界限,心知难以挽回
心中虽气,却也无可奈何
为了传教,忍了!
毕竟,如今的情况,已经比他们预想中的要好很多了
当初听闻皇帝厌恶天主教时,龙华民他们如遭雷击,唯恐数十年苦心经营的传教基业就此倾覆
然而经过多方打探疏通,才明白皇帝并非对天主教本身存有敌意,而是尚未认识到他们的实际价值
为扭转局面,龙华民等人主动请缨,愿赴陕西、山西推广番薯、玉米等新作物
这一提议竟意外获得皇帝首肯,更赐予钦天监监事等虚职
虽非实权,却总算在朝廷中谋得一席之地
龙华民暗忖:只要能在朝堂立足,传教之事便仍有转圜之机
思及此,龙华民看向徐光启,眼中杀意四起
徐光启这个叛徒!
等陛下信教了之后,一定要将你这个异教徒火烧了!
现在,便先忍下这口气!
龙华民勉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子先心系国事,在下佩服此番前来,确是为解晋陕旱情,绝无传教之意”
汤若望见状,连忙附和道:“子先,会长也是一片赤诚这龙尾车的改良图纸,还需您过目指点,若能早日推行,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徐光启神色稍缓,也开始讨论龙尾车的改造事宜
龙华民见徐光启没有继续胡搅蛮缠,心中稍安,暗想:只要还能合作,传教之事便有机会
这次在山西、陕西推广番薯玉米,一定要让皇帝看到他们天主教的能量!
这件事办得漂亮了,大明皇帝一定会对天主教有很大的改观!
想到未来皇帝大肆推行天主教,华夏之地增添万万名天主教徒的场景,龙华民忍不住轻哼了起来
此刻看向异教徒徐光启,居然还能违心的夸赞起来
“子先果然慧眼,我等愿听从调遣,全力配合”
徐光启淡淡点头,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将此图呈递兵部,请陛下定夺三位既已为朝廷效力,还望以国事为重,莫要节外生枝”
龙华民听出他话中敲打之意,只得应道:“子先放心,我等自当谨守本分”
徐光启与众人又敷衍几句,后者也是识趣离开
反正都是互相敷衍,维持体面而已
各取所需罢了
龙华民等人刚离开偏厅,徐光启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转回书房,没想到管事便匆匆赶来,手中又捧着一份拜帖
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徐光启无奈
而管事已经是躬身开口了
“老爷,门外有位自称袁崇焕的知县求见,说是奉了皇命,有要事相商”
徐光启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却对“袁崇焕”之名毫无印象
但听闻对方是知县,又提及“皇命”,便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管事引着一名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服的男子步入偏厅
那人身形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锐气,腰间悬着一柄三尺青锋,步履沉稳有力
一进门,他便拱手行礼,声音洪亮:“邵武知县袁崇焕,见过徐郎中!”
徐光启起身还礼,目光却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按礼制,七品官并无佩剑入衙的资格,此人却堂而皇之携剑登门,显然另有倚仗
他不动声色道:“袁知县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袁崇焕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诏书副本,双手奉上:“徐公请看”
徐光启接过诏书副本,展开细读,神色逐渐凝重
诏书副本中明确擢升袁崇焕为陕西布政使司参议,协助推广番薯玉米,兼理抗旱赈灾,更赐尚方剑,准其“便宜行事”
末尾大明天子的御批赫然在目:“着袁崇焕即日协同徐光启推广新种,共赴晋陕,钦此”
“原来袁参议是陛下新简的能臣!”
徐光启合上诏书,眉宇间的凝重一扫而空,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这与方才接待龙华民时那种疏离客套的假笑,简直判若云泥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腰悬尚方剑的七品知县,心中豁然开朗:袁崇焕与自己一样,都是被陛下破格擢用的‘帝党
既然同受皇恩,又共担晋陕救灾的重任,那便是同舟共济的自己人了
想到这里,徐光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连声音都透着一股亲热:“袁参议连夜前来,想必也是心系灾民来来来,坐下详谈”
袁崇焕朗声一笑,拍了拍腰间佩剑:“徐公有所不知,下官出了乾清宫便直奔贵府陕西旱情如火,多耽搁一日,便多饿死千百灾民!”
他眼中灼灼如火,继续道:“陛下命我随徐公推广番薯、玉米,下官虽不通农事,却有一腔肝胆徐公但有所需,纵是刀山火海,袁某也愿为前驱!”
徐光启见他言辞恳切,又想到方才龙华民所献的龙尾车图纸,心中忽有所想
他示意袁崇焕入座,亲自斟了杯茶递过去:“袁参议既有尚方剑在手,想必已得陛下密旨实不相瞒,此番晋陕之行,恐非仅救灾这般简单……”
袁崇焕接过茶盏,指节在杯沿摩挲,压低声音道:“徐公明鉴临行前陛下曾言,晋陕官场与豪强勾结,侵吞赈灾粮饷者众这尚方剑便是要斩几条蛀虫的头颅,以儆效尤!”
偏厅烛火猛地一跳,映得二人身影交叠于粉壁之上
徐光启微微颔首,从案几抽屉中取出一卷舆图铺开,指向泾渭流域:“既如此,袁参议请看此地旱情最重,却也是卫所屯田最密之处若新种推广时有人阻挠……”
“杀无赦!”
徐光启话还没说完,袁崇焕便斩钉截铁打断
只是打断话茬之后,这青年陕西布政使司参议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即问道:“可下官听闻徐公素来仁厚,为何对此等酷烈手段?”
徐光启苦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递过,说道:“这是早前陕西巡抚的私函延安府已有灾民易子而食,而当地官仓竟称‘颗粒无存’”
他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脸上的表情很是沉重
“仁厚?仁厚救不了快饿死的百姓!”
身上担着千斤重担,为了完成使命,为了自己的仕途,什么仁厚,都要丢掉
便是做酷吏,背骂名的事情,他徐光启也要去做
“徐公果有做大事之心!”
袁崇焕说着,接过陕西巡抚的私函
阅罢私函,这年轻人的额角青筋暴起,霍然起身抱拳:“徐公放心!明日我便调兵部历年屯田档案,凡贪墨者,一个都逃不掉!”
他忽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陛下还特许我调用锦衣卫密档,到时候,该杀杀,该流放的流放”
“好!”
徐光启击掌赞道:“有锦衣卫密档,山西、陕西的情况,便能更清楚了”
思索片刻,徐光启又说道:“陛下似乎有意让龙华民这些耶稣会的人随行推广番薯玉米,这些人虽有用,却需严防其借机传教”
徐光启是彻底与耶稣会闹翻了
此刻是生怕耶稣会的人断了他的仕途,因此防范之心甚重
袁崇焕会意,冷笑一声:“徐公不必忧心他们若安分,便是朝廷的官;若敢妄为我这三尺剑,砍得番僧头颅,也砍得奸佞脑袋!”
敢坏了陛下的大事?
莫说区区西夷传教士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