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等阁臣见状,心中暗惊,只得垂首侍立,不敢稍动
领导不走,他们自然也不敢走
铜漏滴答,日影渐移
殿内唯闻毫尖与宣纸摩挲的沙沙声,间或夹杂几声压抑的轻咳
三百青袍伏案,额角沁出的细汗在暮春的暖阳下泛着微光,纵使喉间干涩如焚,也无人敢抬手拭汗
殿试规制森严如铁律
考生自落座那刻起,便似被钉在紫檀官帽椅上,除执笔之手可动,余者皆成泥塑
偶有内急者面白唇青,却连膝头都不敢稍颤
毕竟在这天子垂拱的丹墀之上,如厕之请无异于亵渎天威
虽《会典》载明‘殿试许携茶食’,然放眼望去,案头除笔墨砚台外,竟无一人敢置糕饼
老成些的贡士晨起便空腹而来,宁可饥肠辘辘,也不愿冒险在御前咀嚼
新科进士们尚不知晓,但那些藏在袖中的酥饼,往往未及取出,便已被手心的冷汗浸得绵软
日影渐移,至正午时分,陆续有人搁笔交卷
而第一个起身的,正是卢象升
只见他从容整衣,眉宇间锋芒内敛,却掩不住眼底的笃定
他朝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又向两侧读卷官行了一礼,这才将考卷双手呈予受卷官
按制,试卷本该先经弥封官加盖关防印,再转交掌卷官归档
可就在受卷官转身欲行惯例时,朱由校忽然抬手一挥
这一动作如石破天惊,受卷官浑身一震,当即健步如飞,两步并作一步,捧着那份墨迹未干的答卷直趋御前
殿内顿时暗流涌动:多少年了,未曾有皇帝亲自审阅未弥封的殿试卷!
卢象升见此情形,胸中激荡如潮,却见礼部官员已肃立身侧,只得强自按捺心绪,整肃衣冠随其离去
临出殿门时,他回首望向御座方向,目光掠过那卷墨香犹存的策论,竟生出几分难言的怅惘:
没想到陛下亲阅他所书策论,只可惜这煌煌数千言,终究未能尽述胸中韬略
对于卢象升,皇帝早就注意到了
只是没想到此子居然有几分锋芒,敢提前交卷
须知殿试场上,那些皓首穷经的读卷官们最是厌恶此等“轻狂“之举
按旧例,这等试卷往往被归入“浮躁“之列,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逃名次跌落之厄
朱由校亲阅此卷,便是让下面的人没有办法做小动作
皇帝展开卷轴,但见铁画银钩间奔涌着雷霆之势
卢象升的策论如庖丁解牛,将当朝财政痼疾剖作三纲九目:
开源篇字字见血,直指两淮盐课积弊:“盐引之制本为恤商,今反成豪右牟利之具“,更建言仿宋人钞引法,令盐商“纳粮换引,岁考盈亏“;论商税则鞭辟入里,揭穿苏州织造局“以贡为名,行盘剥之实“的丑态
节流章更显胆识,竟敢在御前直陈“宗室岁禄耗太仓十之三“的惊人之语
通变之道则尽显格局,改钱制、番舶互市、灾异备赈,道道皆是良策
朱由校的目光愈发灼热,心中暗赞不已
此子竟能如此熟稔《皇明日报》之精髓,只可惜这区区数千字的策论,尚不足以尽展其胸中韬略
果然,青史留名者,皆非庸碌之辈
更难得的是,他竟能将《皇明日报》中那些开民智、振国本的论述融会贯通,化为己用,字里行间,既有新学之锐,又不失务实之思
此乃大才,当为朕所用!
方从哲侍立御阶之下,眼角余光始终未离天子的神色
见朱由校眉峰微展,眸中精光乍现,他心中顿时了然:这份策论必是触动了圣心
他借着整理袍袖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将卢象升那笔力遒劲的字迹深烙脑海,旋即又恢复了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仿佛方才的窥探从未发生
只是那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这位首辅大人内心的波澜
殿内铜漏滴答,日影在蟠龙金柱上悄然西移
随着卢象升的率先交卷,陆续有贡士完成策论
有人踌躇满志地呈上答卷,有人战战兢兢地反复检查,更有人因紧张而墨污卷面,不得不重誊文稿
转眼间暮鼓声声,紫禁城的飞檐已染上晚霞余晖,殿中的铜鹤香炉吞吐着最后一缕青烟
“陛下,申时三刻了”
主考官孙慎行提着朱红官袍趋前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他目光扫过殿角那个仍在奋笔疾书的青袍身影——那贡士额前汗珠滚落,执笔的右手已微微发颤,却仍不肯搁笔
“按《会典》规制,殿试至日落即止,该强行收答卷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啪’的一声轻响,却是那考生袖口带翻了砚台,墨汁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幽暗
朱由校的目光越过御案,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抬眼望向殿外,但见暮云合璧,最后一缕天光正从奉天门的鸱吻上褪去
年轻的皇帝忽然抬手止住孙慎行未尽之言,唤道:“魏大铛,取盏灯来”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太监魏朝闻声而动,他朝殿外打了个手势,转眼间一名小火者捧着鎏金宫灯碎步而入
那琉璃灯罩内烛火跳跃,将方寸之地照得透亮
朱由校自御座徐起,接过魏朝奉上的鎏金宫灯
琉璃灯罩内烛火摇曳,映得他明黄龙袍上的十二章纹熠熠生辉
只见他缓步下阶,鎏金宫灯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流光,最终停驻在那名青袍贡士案前
那贡士忽觉眼前大亮,抬头见天子竟亲执宫灯立于身侧,顿时惊得手中狼毫坠地
他慌忙离席跪拜,额头重重叩在青砖上:“微臣万死!岂敢劳动陛下”
朱由校却俯身搀住其臂,指尖触到贡士颤抖的衣袖
年轻帝王面上笑意如三月春风,柔声道:“朕观卿策论已至收束,何故辍笔?”
说着将鎏金宫灯又移近半尺,灯影里可见答卷上《理财十疏》的墨迹尚新
贡士仰见天颜咫尺,但觉御灯暖光融化了暮春寒意
两行清泪倏然滑落,在宣纸上晕开淡淡水痕
他拾起狼毫时,发现笔杆已被帝王亲手拭净
“学生,谢陛下”
贡士擦拭面上浊泪,接过被皇帝亲手拭净的狼毫,在答卷上挥毫起来
殿中群臣见状,无不屏息凝神,瞳孔骤缩
自洪武开国以来,何曾有过天子亲执宫灯、为寒门士子照卷的旷古恩典?
这一刻,殿内静得连铜鹤香炉的烟气都凝滞不动,唯有那鎏金宫灯内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在贡士颤抖的笔尖上
方从哲麻了,他是彻底服了眼前的大明皇帝
此等殊荣,莫说本朝,便是翻遍史册,亦难寻先例!
那些立于丹墀之下的阁臣、读卷官们,此刻心中亦是翻涌如潮
他们心中明白,今日之后,这庚申科的进士们,必将以死效命,以报君恩
陛下如此恩待,若不以死效命,还算读书人?
作为主考官的孙慎行,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陛下他太会了!
青灯一照,天子爱才惜才之名,将天下远扬
这就是陛下的进场时机吗?
而在殿角,记注官手中的紫毫笔微微发颤,墨汁滴落在《起居注》上,晕开一片深色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落笔:
‘天启元年四月初九,庚申科殿试
暮色四合,殿内渐暗,上亲执鎏金宫灯,为寒士照卷
烛影摇红,映照君臣相得之景,礼贤下士之盛,直追三代圣王……’
这一笔落下,便是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