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也被厚重的云层吞噬殆尽
贡生倪元璐的狼毫终于停在答卷末尾,这篇策问,他终于是写好了
他颤抖着搁下笔,这才发觉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青袍
抬头时,正对上皇帝手中那盏鎏金宫灯
“学生.学生”
倪元璐起身跪伏在地,喉头滚动,竟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君父君父
倪元潞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这两个字的含义
朱由校借着灯光细看这个清瘦的贡士,又将桌子上的答卷又细细品读了一遍
倪元璐的《理财十疏》确有其独到之处,条分缕析间可见真知灼见
“倒是个有真才的.”
朱由校还想品评一番,忽觉一阵眩晕
鎏金宫灯的光晕在眼前晃了晃,这才惊觉自卯时起身批阅奏章至今,竟粒米未进
十六岁的少年天子正值长身体的时候,此刻腹中饥火灼灼,连带着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朱由校暗自苦笑,想起今晨御膳房呈上的水晶虾饺还未来得及动筷,就被司礼监的急报打断
此刻想起那晶莹剔透的饺皮、粉嫩鲜甜的虾仁,倒比任何治国方略都更牵动心弦
然
尽管腹中饥火灼灼,朱由校仍保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仪
他微微俯身,将手中的宫灯递给身侧的魏朝,随即伸手虚扶了一把仍伏地颤抖的倪元璐,温声道:“好了好了,爱卿平身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少年天子特有的清朗,却又透着一丝大明皇帝的威严
倪元璐闻言,这才缓缓抬头,眼眶微红,额前的细汗尚未干透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郑重地叩首行礼:“学生……谢陛下隆恩”
他的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这句谢恩之言说出口
朱由校淡淡一笑,目光掠过倪元璐略显单薄的青袍,又扫了一眼殿外渐深的夜色,道:“天色已晚,爱卿且回去歇息吧”
说罢,他轻轻挥了挥手,两名锦衣卫立即上前,恭敬地引着倪元璐退出大殿
倪元璐再次深深一揖,这才转身,步履略显虚浮地随着侍卫朝宫外走去,背影在殿外的夜色中渐渐模糊
待倪元璐离去之后,朱由校这才转身,目光扫过殿内一众仍有些怔愣的臣子
“诸位爱卿辛苦了,朕已命御膳房备了晚膳,诸位先用膳,再继续阅卷不迟”
方从哲等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谢恩:“臣等叩谢陛下体恤!”
众臣声音整齐,却掩不住其中的惊讶与感慨
他们本以为天子年轻,未必懂得体恤臣下,却不想他竟连这等细处都考虑周全
方从哲心中感慨:
这般在大政方针上雷厉风行,于细微处又能体察入微的帝王,厚重的史书之中,又能寻得几人?
尽管方从哲对朱由校的某些政见有所保留,却不得不承认,自新帝御极以来,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最起码,明面上的党争已销声匿迹,只剩暗流仍在枢机之地涌动
六科廊、六部衙门乃至内阁都察院,昔日拖沓推诿之风尽扫,案牍文书皆得及时批答
更兼天子雷厉风行整顿吏治,籍没贪腐之家以充国库,终使空虚多年的太仓渐有积储,便是九品末吏的俸银亦能如期发放
凡此种种,岂非皆赖圣主宸衷独运之功?
哪怕再恨陛下的臣子,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圣上,是有作为的明君
朱由校自然无从知晓众臣心中翻涌的思绪
待诸事安排妥当,他不再多言
现在,他只想干饭
朱由校只朝魏朝略一颔首,那贴身太监当即会意,拂尘一甩便拉长声调:“摆驾乾清宫~”
朱由校乘上帝辇
鎏金帝辇在月色下缓缓起行,十六人抬的轿杠压着宫砖发出沉闷声响,穿过重重宫门,在乾清宫东暖阁外停了下来
朱由校踏入东暖阁,尚未坐定,御膳房早已备好的菜肴便一一呈上
水晶虾饺的薄皮映着烛光剔透如纱,蟹粉狮子头氤氲着醇香,一碟碧玉般的清炒时蔬旁,还配着御厨特制的玫瑰腐乳——这本是他素日最爱的搭配
一口一个狮子头,肠胃顿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满足
但很快,朱由校便停下干饭的脚步
他望着眼前精致的膳食,却忽然有些出神
饿过的人,才知饥火灼心的滋味
他不过一日未进膳,便已觉得头晕目眩,腹中如火烧般难受
可这大明朝的百姓呢?
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那些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
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正饿着肚子,甚至几日几夜粒米未进?
想到这里,朱由校握着玉箸的手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放下筷子,望向殿外无边的夜色,心中暗叹:
要拯救这江山社稷,要救活这些黎民百姓,他还要做更多、更多
另外一边
倪元璐出了宫城
夜色如墨
唯有几盏稀疏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照出他略显疲惫却又难掩激动的面容
两名锦衣卫一路无言,只沉默护送,直至会馆门前才抱拳一礼,转身离去
倪元潞站在会馆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