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
西门军营的帐篷里,佟养性端坐其中
他刚从皇宫回来,甲胄还没来得及换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理清了思绪之后,对着帐外喊了声:
“把佟国瑶叫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帐帘就被轻轻掀开
佟国瑶一身轻便的棉甲,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个时辰被祖父单独召见,多半不是什么寻常事
他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试探:
“爷爷,这么晚了,您还没歇?叫孙儿来,是有要事吩咐?”
佟养性没说话,只是抬眼盯着他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从佟国瑶的发梢扫到靴尖,看得他后颈发僵,手心渐渐冒出冷汗
佟国瑶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刀鞘,干笑道:
“爷爷,您这么看着我……
难道孙儿近日练兵出了差错?
还是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直到佟国瑶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发颤,佟养性才缓缓开口
“你是明军的内应,是不是?”
“轰!”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佟国瑶耳边炸开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上,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都变了调:
“爷爷!您……您这是听谁说的胡话?
孙儿自小跟着您在大金军营,怎么可能是明军细作?
定是有人造谣,您可不能信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瞟着佟养性,见祖父脸上没半点波澜,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祖父素来沉稳,若不是握了实据,绝不会说这话
佟养性看着他慌乱的模样,缓缓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扔在佟国瑶面前
纸条落在地上,展开一角,上面是潦草的汉字
正是佟国瑶前几日偷偷写给明军的密信,里面写着内城守军的布防情况
“你以为你这半年来,借着去外城巡查的由头,频繁往抚顺方向递信,没人知道?”
佟养性的声音里没了温度
“上个月你托猎户带出去的信,被阿敏的斥候截了半张,若不是我借着汉军旗的身份压下来,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纸条上的字迹,佟国瑶再熟悉不过
那是他的字迹
佟国瑶盯着那半张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辩解都十分无力
沉默了片刻,他反而直起身子,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的慌乱褪去
眼中,反倒是多了几分视死如归!
“是,爷爷,孙儿确实是明军的内应”
他抬眼看向佟养性,眼中带着一丝疯狂之色
“我们佟家,早该弃暗投明了!
爷爷,您看看现在的建奴!
阿济格死了,阿敏也死了,外城丢了,内城被围得像铁桶,明军的火炮日夜对着城墙,大金撑不了几日了!
难道我们佟家要跟着皇太极一起陪葬吗?
您虽然是第一批降金的汉人,手上沾了不少明人的血,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大明皇帝胸怀宽广,只要献城投降,既往不咎,还能保佟家平安!”
“既往不咎?”
佟养性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
“国瑶,你太年轻了
大明皇帝或许能容得下我,毕竟他要显‘胸怀四海’的气度,可辽东的百姓容不下我
当年萨尔浒之战,我带着汉军旗杀了多少明军将士?
多少辽东人家破人亡,是我亲手造成的?
我若投降,那些百姓能饶得了我?
怕是刚出城门,就被乱刀砍死了!”
“可我们不能等死啊!”
“爷爷,您总说要保全佟家,可现在只有投降这一条路能保佟家!
难道您要让整个佟家,跟着皇太极一起埋进赫图阿拉的土里吗?”
佟养性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疲惫
“你说得对!
我活了大半辈子,杀过人,也做过孽,死了也就死了
可佟家不能亡”
他缓缓起身,走到佟国瑶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色扭曲,似乎在进行天人交战
“我可以帮你,帮你立下大功
但爷爷有一个条件
破城之后,你必须护住佟家的人,尤其是族里的老人和孩子,不能让他们受半点伤害”
佟国瑶猛地睁大眼睛,脸上的震惊瞬间变成狂喜
他原以为祖父会把他绑去见皇太极,却没想到祖父竟是要帮他!
这不仅是保全自己,更是给了佟家一条生路!
他连忙点头,声音都带着哭腔:
“爷爷!您放心!孙儿就算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佟家的人受委屈!
这破城之功,足够让熊经略善待咱们佟家了!”
“好”
佟养性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帐边,掀开一条帐缝,确认外面没人后,才压低声音说道,
“守卫西门的两个牛录额真,佟忠和佟义,都是咱们佟家的人,早年受过我的恩惠,是自己人
三日后的三更,我会让他们借口换防,把西门的守军换成咱们汉军旗的人,到时候你带着明军从西门进来,保你顺利破城”
佟国瑶听得心花怒放,连连说道:“多谢爷爷!孙儿这就去给明军传信,让他们做好准备!三日后,定能一举拿下赫图阿拉!”
佟养性看着他兴奋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但他很快便恢复如初了
“行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安排吧
记住,此事只能你知、我知,还有佟忠、佟义,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孙儿省得!”
佟国瑶重重点头,又对着佟养性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脚步轻快地走出帐外
很快
帐内只剩下佟养性一人
他看着佟国瑶离去的方向,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
他缓缓走到案前,拿起那张密信,低声喃喃:
“国瑶,别怪爷爷……这不是你我能选的路
佟国瑶从祖父帐中出来,飞速回到自己的小帐中
他从枕下摸出一张糙纸和半截炭笔,又找出一小罐用草木灰调的密写药水
这是他与明军联络时用的物件,往日里藏得极深,此刻却毫不避讳地摆在案上
“三日后三更,西门守军佟忠、佟义为内应,开城门迎明军入城……”
佟国瑶压低声音念着,炭笔在纸上飞快滑动,字迹因激动而有些潦草
只要能拿下这功劳,不仅自己能在明军中谋个好前程,佟家也能彻底摆脱“降奴”的骂名,再也不用看皇太极的脸色
写完密信,他将纸条折好,塞进一根中空的箭矢里
刚收拾好,帐外传来轻叩声,是他早已联络好的汉军旗小兵,也是明军安插在营中的暗线
“东西妥了?”
小兵低声问,眼神警惕地扫过帐外
佟国瑶点点头,将箭矢塞进对方手里,吩咐道:
“这是破城的关键,速速传递出去”
小兵应了声,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很快
他借着巡逻兵换岗的间隙,登上西门
趁着没人的时候,将这箭矢射出西门六十步外的一颗石头下面
半个时辰后
明军斥候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摸到那石头,拔出箭矢,朝着明军营地方向快跑过去
此时的明军中军帐,烛火通明
熊廷弼很快便收到了斥候得来的绝密情报
他看着佟国瑶手书的密信,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了
“看来,今日将阿济格与阿敏的头颅亮出来,还真炸出了鱼”
“祖大寿的这颗棋子,总算没白埋”
身侧的周文焕凑近看了眼密信,眉头却皱了起来
“经略公,此事会不会有诈?
皇太极向来狡诈,万一这是他设的诱敌计,故意让佟国瑶来献假信,引我军主力去西门,再从其他城门突围……”
“有诈又如何?”
熊廷弼抬起头,很是自信说道:
“我军八万大军围着赫图阿拉,两百门佛郎机炮就架在外城,就算西门有埋伏,只要城门一开,我军一拥而入,赫图阿拉照样能破!”
“任何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纸糊的!”
“传令下去!”
熊廷弼站起身
“三日后三更,全军集结,主攻西门!
另外,让陈策、贺世贤、刘兴祚、李鸿基他们各带人马,严守东、北、西三门,加派斥候巡逻,绝不能给建奴半点突围的机会!”
周文焕连忙取来纸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很快便写好了钧令
他将钧令递到熊廷弼面前,熊廷弼扫了一眼,确认无误后,拿起案上的印信,“啪”地盖在钧令上
“明日拿去发了”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深夜
赫图阿拉内城
西门
佟国瑶攥着腰间的佩刀,手心全是冷汗
他带着二十多个亲信,沿着城墙根缓缓走向西门
走到城门洞前,他抬手对着暗处打了个暗号
那是与佟忠、佟义约定好的“九重一轻”手势,可等了片刻,暗处却毫无回应
“怎么回事?”
身边的亲信压低声音问,眼神里透着不安
佟国瑶皱了皱眉,又打了一遍暗号,依旧没动静
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又强压下疑虑
或许是佟忠他们怕被人察觉,故意藏得深了
他咬了咬牙,走入西门之内
发现此处空无一人
难道佟忠佟义这两人害怕此事失败?
不及多想,佟国瑶让人打开城门
“吱呀~”
老旧的城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深夜里传出老远
佟国瑶屏住呼吸,看着城门缓缓推开一线,外面隐约传来明军甲胄碰撞的轻响
他刚要开口喊“是我”,一股刺骨的寒意突然从脊背窜上头顶
那寒意不是来自夜风,而是来自暗处蛰伏的杀机
“入城!”
一声暴喝陡然响起,紧接着,数百支火把同时亮起,将西门外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昼
明军先锋千总高举长刀,率领数百精锐踩着整齐的步伐冲入城门甬道
“冲啊!”
“杀啊!”
铁甲铿锵的声响、士兵的呐喊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瞬间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突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陡然撕裂夜空,西门楼的顶层突然落下一道黑影
是重达数万斤的铁闸!
沉重的铁闸带着呼啸的风声,“哐当”一声砸在甬道的青石板上,火星四溅
后续跟进的明军被生生截断在门外,而冲进来的八百多精锐,瞬间成了瓮中之鳖
没等明军反应过来,两侧的箭垛后突然探出无数黑洞洞的箭口
“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如蝗群般落下,箭头带着破空声,顷刻间便射倒了数十名明军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刚举起盾牌,就被数支穿甲箭穿透盾牌,惨叫着倒在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甬道的青石板
“杀!”
甬道两侧的暗门突然被推开,八旗的重甲兵如潮水般涌出
他们身披三层铁甲,手持丈余长的长矛,列着密集的阵形向前推进
长矛如林,寒光闪烁,明军先锋被挤压在狭窄的甬道里,连挥刀的空间都没有,只能步步后退,惨叫声此起彼伏